岳千烛整整一夜都在做着噩梦。梦里她见到破败的岳家,坐在地上哭泣的弟弟,还有相继自尽的父母。一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去来,嘴里呢喃着求救,可惜眼前空无一人。
直到身后出现温暖的怀抱,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边其实已经有了可以依靠的人,而他会对自己不离不弃。
次日上午,岳千烛才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冬云在一旁侍候着。
昨天夜里的恶梦让她休息不好,浑身颤抖。夏沐濋起身叫不醒她,所以整个后半夜都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小心的照顾着。今日一早夏沐濋因为要处理罗进的事,不得不起身去处理政务,临走前吩咐冬云一定好好生照顾着,不得有误。
岳千烛手臂支着床坐起来,看了一下外面的日头就能猜出大约是什么时辰。
“王爷走多久了?”她倚着冬云送过来的靠垫问。
“两个时辰。”冬云给王妃盖好被子,说:“王爷走之前特意吩咐我给娘娘准备鸡汤,娘娘等等,我过去拿。”
说完,冬云嘻嘻笑着准备出门。岳千烛叫住她:“不用了。你将汤带上,我们去大牢。”
去大牢就要去见罗进。
因为夏沐濋已经答应岳千烛可以去大牢看望罗进,所以已经通知看守的将士护王妃周全。岳千烛换了一身舒服的衣服,穿上披风,完全盖住微微凸起的小腹,走进牢房。
神远军的牢房向来就是个鬼门关,走的进去的罪犯几乎很难再走出来。鬼门关最大的特点就是血腥气味甚重,岳千烛即便拿着手帕掩住口鼻,还是被冲到说不出话来。
冬云更加夸张,转身就是一阵干呕。岳千烛不想让小丫头见到这么残忍的画面,便让她在外面等着了。冬云看到自家娘娘旁边有人保护,便应下来退出去门口等待。
岳千烛来到最里侧的牢房,通过围着的栅栏,她能够清楚的看到罗进将军背对着他们坐在草垫上。
在他的背后皆是触目惊心的血痕,想来为了掩人耳目,夏沐濋还是对罗进动用刑法。
“你们现在外侧等我。”岳千烛接过一个士兵拿着的食盒,对两侧的人说。
士兵点头纷纷退下,但也没有敢走太远,要确保王妃的安全,就要保证她都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
岳千烛的声音让罗进的耳朵微动,随后他就闻到一股阵阵香气。
“这是熬了很久的鸡汤。”岳千烛蹲下来,打开食盒,取出空碗侧着从栅栏穿过放在牢房里面,紧接着打开装汤的汤瓶壶,像倒茶一样将还是热乎的鸡汤倒进碗里:“天气微凉,罗将军喝口汤暖暖身子。”
罗进没有立刻应当,良久他才开口:“若是因为暖身,王妃娘娘应该送来烈酒才是。”
“烈酒伤身,不适合现在的将军。”
罗进再次沉默,依旧是威严不动的坐着,闭上双眼,丝毫不给岳千烛一丝情面。
岳千烛缓缓起身,站在外面说:“罗将军的事,我都知道了。”
罗进缓缓睁开眼睛:“王爷都告诉娘娘了?”
“算不得告诉。”岳千烛:“是我猜到的。”
罗进诧异,他顿了一下,站起身来转身来到牢房围栏。他很高大,只是走到这里就挡住了岳千烛身前的光束,岳千烛抬头看着他,终于理解秦绍星一直说的罗进会给人一种压迫感。
这次,岳千烛体会到了,的确很是压迫。
“娘娘既然都知道了,那就罪臣就不再多说。奉劝娘娘一句,哪来的回哪去,牢房和军营都不适合娘娘。”
用最狠的话说最直接的劝退,这才是罗进的处事风格。
“我不会插手王爷的决定和安排。今日我来,只是想在将军这边求一句真话。”见罗进没有反对,岳千烛继续说:“昨日将军在王府中与王爷说的理由,是将军的心里话吗?”
······
“自从岳千烛入沐王府后,沐王爷什么时候真正的关心神远军了?”
“你为了她不惜三番五次的抗旨入京!”
“费尽心力屯兵上京城外!”
“堵上沐王府的名誉为岳家翻案!”
“付出半数凰城之力去支撑岳家小侯爷!”
“勾引沐王污名刚刚洗净,就逼得赵美人接受和离远走他乡。害的整个沐王府跟着软禁凰城,何尝管过神远军一丝一毫!”
“神远军需要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将军夫人,而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沐王妃!”
“末将不愿辜负神远军二十万将士的期待。为了神远军君威,为了被王爷您不再重视的神远军军魂,末将不得不将手下最信任的将领安排到边境州府。”
“王爷!我们是齐越的屏障,不是在黔地养老的废物啊!”
······
说者声声泣血,听者诛心甚痛。就算是逢场作戏,但罗进的理由也足够为他自圆其说。因为他说的都是道理,全部都是事实。
正因为如此,岳千烛才想知道罗进是为了大局考虑说出的理由,还是夹带私心一吐为快。
罗进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问:“娘娘觉得罪臣应该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自然希望是假话。可是——”岳千烛顿了一下说:“若是真话也不是不可以。”
“嗯?王妃觉得罪臣的理由还能接受?”
“这是事实,与能不能够接受无关。”岳千烛倚在牢房对面的空牢房的墙壁上,平静的说:“将军之言可代表神远军将士之意,早说就会让我早日认清事实。”
罗进年少时入营为将,看过数十位后宫女子,封王妻女,贵族女眷,唯独岳千烛最令他惊奇。面对他的直言不讳,正受隆宠的沐王妃完全可以仗着沐王爷的宠爱,对忤逆犯上者决不轻饶。
但是岳千烛并非如此,反而会放下身段寻求一句话的真假,并且认清事实,坦然接受。这让罗进再次对岳千烛刮目相看。
“我被王爷保护的很好。”岳千烛略微垂下眼眸,脑海里都是夏沐濋的影子。
“因为岳家案的缘故,王爷对我百般维护,对岳家也是有情有义。他对我的保护已经习惯成自然,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喜悦,但对将军和将士们来说确实过于冷淡。虽然我并没有参与王爷与军营之间的关系,但是这种局面确实是因我而起。”岳千烛缓缓抬眸,站直身体微微下蹲行礼:“我向将军道歉。”
这一礼是冲破世俗的致歉礼,是岳千烛放下身份对罗进及其将士们的真心道歉,更是她作为妻子为夫君可屈可伸的证明。
正如罗进说,神远军需要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将军夫人。她岳千烛正在努力成为这样的人,不管是夏沐濋还是神远军,只要能维护他们,岳千烛可以做任何事。
罗进想要伸手阻止,但是锁链在身无法及时抬手。即便他出言阻止,牢房之隔,他也阻止不了岳千烛。
“你——这些话有对王爷说过吗?”罗进没有接岳千烛刚刚行礼,不是不接受岳千烛的理解,而是沐王妃之礼,他受不起。
岳千烛再次站直身体,说:“我还有尚未完成的事,有些苦衷无法对他直说。”
罗进虽然一直在军营,但对岳千烛所说的未完成的事也是能够猜到一二。岳家案虽然解决了,丹斯当年与岳家案有关的人还没有进行清算。所以,沐王依旧如此护着岳千烛也是无可厚非,毕竟外面隐藏的敌人太多,忽视不得。
岳千烛见罗进再次沉默,以为他对自己依旧有很大的意见,苦涩一笑:“我很自私是吧。”
“······”
“以前为了父母的死不顾一切的奔走,后来为了弟弟能够重振岳家也拜托王爷帮了不少的忙。现在——”岳千烛轻轻抬手摸了摸自己被盖住的肚子,露出柔和的微笑。
“昨日将军之言让我醍醐灌顶。我不仅是岳家的女儿,现在更是沐王妃和一位母亲。我做的远远不够。”岳千烛突然心里敞亮了起来。
夏沐濋什么都依着她,搞得岳千烛自己都快沉迷夏沐濋给自己的安于现状中。其实外面还有很多风雨和争端都被夏沐濋给挡在了身外。岳千烛不能如此了,她早早安排的事情也是时候收网了。
罗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他想告诉岳千烛,他昨日说出的那么多理由其实并非全真,说的那些话也只不过最初对岳千烛的不满,可是现在他早已经对岳千烛发生改观,将士们也对这位新王妃颇有好评。他只是为了一个理由,不得不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而已。
岳千烛瞬间开朗起来,眉眼含笑说:“将军今日做出的一切牺牲,我都记在心里。我也不会让将军白白挨了刑罚。”
说完,岳千烛立刻严肃起来:“我有一事想请将军帮忙。”
······
岳千烛拎着食盒从牢房里走出来,她与罗进聊了很久,但是这壶鸡汤可是一点没动,完完整整的放在食盒里。
这么好的鸡汤都不赏脸喝一口,真是可惜了。
“冬云。”岳千烛看见小丫头背对这自己看着远处,见她似乎没有听见自己叫她,于是又喊了一声:“冬云!”
冬云双肩一颤,立刻回头迎上来,一手接过食盒一手扶着自家娘娘。
“你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岳千烛可不认为冬云还没有从牢房的血腥味中缓解出来。
冬云轻声说:“娘娘,不好了。刚刚王爷来过了。但是只是进去了一会儿,就冷着脸走出来,不知道怎么了。”
岳千烛一直在与罗进说话,完全没有意识到夏沐濋来过。只能说明一点,他来了,但是没有出现在里面,而是远远的看着。可是即便是远远的看着,也不至于冷着脸走啊。
岳千烛咬了一下唇,对冬云说:“你去帮我约杜含秋明日茶楼见,我先去回去府里。”
冬云点头应下。
岳千烛回到王府,就看到李总管在书房门前走来走去,一副很焦急的样子。她见状,走上前去:“怎么了?”
李总管可算是看到救星了,连忙迎上去说:“皇后娘娘的画像不见了,王爷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急着呢。”
皇后的画像不见了可是件大事。岳千烛立刻提着裙子走上台阶双手一推用力的将门打开,只见夏沐濋蹲坐在书案旁边,将放着字画卷轴的箱子一个一个打开,里面的转轴都被翻出来四处散落。
“我怎么找不到了?”夏沐濋的语气有些着急,但更多的是十足的委屈。
沐映芝留下的东西不多,夏沐濋一生没有见过母亲,但不代表他对母亲没有渴望。所以在他学会写字画画的时候,就听长辈们讲关于母亲的事迹,学习画了一幅母亲的画像。
岳千烛见过那幅画像,一个女子身穿红甲,背对众人,身后的长枪银光洌洌,女子面前是由洲沐府的匾额,是女子的命运开始和终结的地方。
夏沐濋一直将画视若珍宝,一但自己有了心事,他都会到画前念叨几句,就当作是对母亲的诉说衷肠。后来岳千烛恢复身份后,夏沐濋就将画收起来,他说他找到了一个可是诉说心事的人,就不会打扰母亲的英灵。
可是现在,夏沐濋要重新翻出这幅画,他想要看看,想要说说话,他心里又有过不去的坎,他无法告诉岳千烛,他只能找娘啊!
岳千烛来到夏沐濋身边,跪坐下来,轻抚他的后背,本是有点急躁的夏沐濋瞬间安静下来。
“我在这呢。”岳千烛吸着鼻子说:“我陪你一起找。”
夏沐濋的手停下来,他回头看着岳千烛,目光复杂,最后坐在了地上。
“我以为我都能护得住。可是我没想到我连一幅画都能给丢了,我连我心爱的妻子都要为我考量,给将士们致歉。”
“······”岳千烛知道了,夏沐濋在牢房里应该是看到她给罗进行礼表达歉意,如此骄傲的夏沐濋在爱人和战友之间难以一下子平衡,所以一定十分无力的离开。
“千烛,为什么?”夏沐濋认真的问,渴望一个答案:“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站在你的前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