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好你自己。”钟离扫视越聚越多的人群,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继续往上的话追来的只会越来越多。
天界的仙神最忌讳惹火烧身,一只鬼修闯入其中肯定会大掀波澜。她不惧这些阻拦,但也不想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太多的精力。
习惯于单打独斗,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回归枯荣,钟离都快忘了道主权柄能够号令道中众生。
虽然不太喜欢麻烦别人,但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为着一道复兴,那些家伙估计也很乐意被麻烦。
抛开那些忠义的说法,此道沉寂太久,竫死之后木灵伏息,并不是谁都愿意当个闲云野鹤的废物,有再次出头的希望当然会紧紧抓住不放。
大家都知道天材地宝好,却没谁愿意成为那个被使用的天材地宝。同样的,大家都说着道主地位崇高尊贵,却没几个愿意自己立道成圣。
圣贤都是死物。
钟离双指点于额间,借有生境中的长离花传讯予此界生灵,“令。十方通灵,凡道中弟子皆为我天梯,见阻拦者,杀无赦。”
正在舒展枝丫的参啼闻令立即化身成为飞鸟,前往道主指引的所在之地。
不断有木灵跟他一样化为别族形态,亦有枯荣道中的妖族修士原形本就适合行动,直接加入到这赴道的浪潮中来,就连离境宫中的盘桑都被惊动。
闻道主令,不敢不从。
钟离看见连绵如潮的妖与神奔往此处,心里没有天下尽于股掌之中的快活,只觉得理当如此,“我昔年一句话就能灭除半个白玉京,如今倒想看看是谁要与整个枯荣道为敌。”
密密麻麻的鸟兽鱼虫游龙而至,仿佛云上再生一层云。长离仙本就不好对付,又喊来了这么多打手,仙人们大多都是看热闹的,根本没想让自己搭进去。
大家自扫门前雪都未必能扫干净,何必去管别家事,吃力不讨好还容易沾染上一身腥。
钟离见这群人似是消停了,复而继续朝着目的地去。
接受花神的荣光,便要承担起花神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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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传言中不一样,青冥泽虽然是至高天的代称,却没有占据整重天极。那是独属于司鸿的领域,九重天之灵便被安置在里面休息。
可是退魔阵的遗迹并不在里面,司鸿起阵时将阵眼安置在另一个位置,花神的尸骨也在那个方位。
钟离依靠枯枝的指引前往自己的埋骨之所,一路上窥探的视线有很多,但再没有遭遇阻拦。
连天道都为她大开方便之门,静候这位道主归位。
哪怕花神如今满身鬼气,重新拾取记忆之后这段过往便会如同指尖流沙一般消失不见。
人不能跟神敌对,神不能跟命运敌对,蚍蜉撼树,终成空梦。
钟离心安理得地捡起这个大便宜。有着天道护持,她很顺利就到达了大阵中心。
这里有着无数枯死的长离花,她头上那朵一开始也是这般漆黑焦枯,全然丧失生机的长离枝蔓蜷缩着身体,如同堆叠的灰尘般全然沉寂。
长离仙取下头上的花,坟地勾连着现在与过去,她探出手去准备触碰自己的尸身。
“钟离,你在做什么?”
手还没摸到黑色的花瓣,她便听到身后有人出声制止,钟离因那熟悉的声音生出片刻恍惚,神智又很快清明起来。
她动作停住,嘴上却说:“我要合道啊。”
“你真的甘心继续受天道制约么?”那人说,“永远无法解脱,从此只做枯荣。”
他何曾会说这样的话?
钟离转过身去,看到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明明未曾见过偏偏就是知道这是谁的容貌,“你有没有想过枯荣道主始终遵的是司鸿的命令而非天道?”
她同时也知道这并不是那位尊神。
再像的幻术都是假的。
那位神祗注视着她问:“那为何不与我同归青冥泽,从此再不管这世间纷争。”
看来是发现她要归位开始狗急跳墙了。
钟离笑起来,“黎盏,你都能追到这里,天道还真是快要垮了。”
这家伙想借自己的手去开青冥泽的门,简直是在想屁吃,这种低端的诱骗手段只能骗骗傻子。
为什么所有人跟神都不相信她最爱的明明是陆生雪。
那道幻象因一语点破而消失,来的到底不是本体,而是残留在她心中的一点影。
九尾狐在花神心间种下的那道执念终是碎了。
这点残存的痕迹也是钟离与花神同为一人的铁证,枯荣道主从来只有一个,那棵参天大树在经历烈火焚烧之后又在原来的根系上发出新芽。
这一次再没任何人阻拦,她向后仰倒沉入漫长的时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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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邪魔困于天极之巅,魔气缭绕间有细微的光芒闪烁,不知由何绘制的繁复图纹布满此间构成了一方大阵,囚困着三千世界里的无数邪妄。
邪影幢幢,鬼哭狼嚎。
混乱的黑暗被烈火焚烧出一片光明,昔日的道主神宫如今已成为焦土废墟。
洁白的光芒进行着残酷的杀戮,光与火所到达的地方,邪祟除尽,恶念不生。
不甘,怨恨,愤怒,肮脏激烈的情绪膨胀发酵,邪魔们拼死攻击阵眼。
神祗合目,端坐光明中心,白发白衣,无悲无喜。
祂太老了,老到困坐于邪魔丛中也无动于衷,老到天上地下再也没有能触动祂心神的东西。
时光于祂从无意义,苍生于祂再无纠葛。
曾经似乎有谁对祂说过,“你所在乎的一切都会失去……”
那是谁呢?
太久远了,神祗懒得去回忆。
位极至高,太上忘情。
阳气上浮而成天,天之道,万物之始,众生之初,三界之正道,四德之显形。
至纯至清,至公至理。
不知又过了多久。
背后产生着透骨的疼痛,鳞片刺破血肉生长,神祗连表情都没变分毫,任由墨色的蛇鳞盛开,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衫又迅速褪色,往复循环。
他苍白的睫毛微颤。
大阵突然颤动,越接近中心震感越发明显,众魔以为神祗力有不逮,更加兴奋地攻击阵眼。
威严的神光愈加凌冽,炎阳烈火吞噬了所有反抗。
司鸿抬眼看向始作俑者,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神女费尽力气终于破界进入这方囚笼,千言万语都被祂这一眼梗在喉中。
她自嘲一笑,实在有些累了,“天界不可无主,出去吧,我来替你。”
神祗冷淡地说:“不必。”
神女抬手,纤指凝香,白色的花从阵眼开始向四周飞速蔓延盛开,枝叶蓁蓁。
她说:“我守了你几个量劫都等不来丁点垂怜,现在不想等你了,这里只能有一个神,你给我滚出去。”
神祗不言,就像什么都没听到。
神女愤恨咒骂:“废物玩意儿,要撂挑子跑路就算了,两脚一蹬就往死路上奔,你眼眶里塞的都是羊粪球吗?”
眼泪顺着美艳的脸庞滑下,她哽咽着丢掉人前所有的矜持骄傲,开始像小时候那样无理哭闹。
司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只有苍茫与冷漠。
为什么会这样?花神绝望地想。
“枯荣,”神祗终于开口,“回去吧。”
枯荣……
他还是叫她枯荣……
好,很好,简直不能更好!
神女骤然发难,祭出白色长鞭袭向神祗,神祗任凭鞭子杀到眼前,没有分毫动作。
正是时,祂背上的蛇鳞仿佛有生命般游走,被蛇鳞覆盖的地方全都变得僵硬得不能动弹,部分鳞片脱落化为黑蟒形态缠绕着祂接下那愤恨的攻击。
是孤云策的诅咒?司鸿竟还将它留在身上?
犀利的长鞭势头受阻,转而气势一变,充裕的灵力通过鞭子传输过来,黑蟒的力量得到补充,能够暂时维持实体的状态。
神祗瞳孔微微放大,黑蟒如困龙的锁链般强势地捆住他,
神女虽然神色复杂却不会放过这个时机,她冲那墨色黑蟒大喊:“带祂出去!!!”
界门大开,无法动弹的神祗脑中一痛失去意识,黑蟒裹挟着他飞速离开囚笼。
他们出来后通往至高天的门彻底合上,两个世界被全然隔绝。
大阵中心的神女代替孤高的神祗成为阵法的力量之源,燃烧无尽的神力消灭狂肆的邪魔。
司鸿走了,阳极的阵法中困着很多熟悉的面孔,都是诸神之乱中神寂的旧识。这群家伙大多是怨恨他们的,察觉到大劫将至天地翻覆便又想回来作乱。
怪不得需要用这种惨烈的手段来收尾。
有邪神嘲讽着道:“你和孤云策真是阳极的好狗,就是不知这番痴情人家领受不领受。”
竫没有回答,她的神识检视着阵中情形,发现里面并没有歧瞳的踪影。阴极走得干脆,没有怨恨也没有留恋。
是了,如果歧瞳还在,阳极不至于沦落到这个结局。
花神知道自己死了尚且还有机会复生,司鸿死了却是再无回归的可能。
因为陆生雪答应了等她,有这个牵挂在,花神总会回来。可是司鸿不行,他卸下天道起这大阵分明是了无牵挂想要寻死。
我们阳极啊,向来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竫说:“大家都在受罪,偏他受得格外多。”
因为想要保护所有人,所以才要推开所有人。
花神是看着司鸿从以前阳光跳脱的性子变成如今的天道之主的,当然知道他不开心,但每次跑去商量说“要不咱们不干了吧”,那个过去总是损人利己斤斤计较的小心眼儿神祗次次都会拒绝。
手握烙铁脚踏刀锋也站得稳稳当当,他是这个世界最后的依靠。
后来阿竫就不说了。
可让她眼睁睁看着司鸿去死却绝无可能,“我只是在还恩。”
逐光成神,立道枯荣,虽然经常顶撞对方,但花神对于司鸿的感情从来都是向往又崇敬,就连道统之中也有许多对方的影子,偶尔甚至会觉得自己道主的名头名不副实,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傻兮兮地跟着在走罢了。
纵使盲目如她也知晓斩却三尸,人不成人神不成神,从此之后便成毫无感情的工具,司鸿却这么做了。
如果不这样做,他会有偏向,他会舍不得,失去歧瞳的世界撑不了这许久。
现在轮到英雄倒下,总该有人扶上一把。
在长久的陪伴中这份情早已不是冲动之下的男欢女爱,她看司鸿是看师,是看父,是一朵花看到天空中高悬的太阳。
有朝一日太阳落下,沐浴于光中的众生谁会拒绝接住他?
不过一死,分别之后总会再相见的。
在生命的尽头,她最后想到的是陆生雪,入阵之前竫便将自己的种子交予跑来凑热闹的明霄保管,万年之后新生的神灵便将从哪里生根……如果凤凰稍微有点良心帮帮忙的话,或许还用不了万年光阴。
她和小野鬼也是,总会再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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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里的钟离是危险的,仿佛带着荆棘毒刺的花,肆无忌惮又盛气凌人。
如今再见,阵中的女人周身气势收敛,连表情都淡漠下来,不像人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了,反倒有了几分仙神气派。
可红衣银发,静女长鞭,半人半鬼,确是钟离无误。
晏烺觉得她身上有什么呼之欲出,就差薄薄的一层,快要被捅破了,这次在九重天上或许就是个了结。
那些长离花乘风而起,黑也好,白也罢,生也好,死也罢,全都绕着她盘旋,钟离陷在花瓣构成的巨大漩涡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枯荣道主,长离花仙,青云道人,红衣鬼女……
突然,她笑了。
往日种种,生死盛衰,一朝梦醒。
她曾端坐云上看沧海桑田、三界变迁,也投身业火听亡魂哀泣、阴鬼哭嚎。人间百载,仙界千年,刀山火海淌尽,七情六欲尝遍,最后只得出了个没用的结论。
原来走的从来都是有情道。
钟离未必爱苍生,但肯定爱陆生雪。
那枯荣道主呢?她爱苍生,是否又爱陆生雪?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论及一见钟情,不过是回头时又看见了你。
所谓枯荣,无非花开花落复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