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涂道：“飞升也是在幽都，不飞升也是在幽都，又有什么区别？”
“你就没想过去别处看看？”枯荣道主问，“老是憋在这儿不累么。”
萧涂说：“我有去其他地方为道主弘道。”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哈。”底下的风景越来越近，她瞧着有几分眼熟，细细品味之后发现此地宫宇和九重天上离境宫倒有些相似，不禁暗叹你们斗得真是连这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要争。
这样居高临下地看，地面的楼宇宫阙像是盘上棋子，满城风光尽收眼底，满腔豪情之下便是没喝酒都该醉了。
竫娘看着她前世拿命占下的地盘，觉得有趣极了，世间的争端永不会停息，只要活着就是会面临无尽的争夺。
她醒来时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司鸿，道是什么？
司鸿说，道本无极。
花神幻化出与他相仿的形貌再问，“哪有东西能达无极的。”
司鸿平静道：“不拘形役便至无极，天地有形，你又无形。”
花神伸出手想要触摸他，却在将要触及对方皮肤的时候收了回去，“非我所愿。”
超脱天地，非我所愿。独善其身，非我所愿。
若真无形，何必再凝神身。
她不能理解如今的司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果真的断绝所有因果，这世间早该容不下他。可那尊神偏偏又留在这里，歧瞳亦是回归此世。
天外之神受缚于世间规则本是他们定下的规矩，如今立规矩的神祗却不守规矩，着实让道主们感到头疼。
好在司鸿无意与小辈们为敌，歧瞳更是听他的话听惯了，倒闹不出什么大矛盾。
枯荣道主深沉地开口，明显话里有话，“九幽沉寂太久，是该热闹热闹的。”
有生境到底受天道直接管束，红尘之中人族兴盛，木灵不好争辉，平白再掀大劫恐会为他族做嫁衣。坤道无主，歧瞳回归也是暂居，九幽中的鬼界倒是很有几分意思。
萧涂显然是个聪明的，品味出了她话里未尽的深意，“你想要怎样的热闹？”
花神沉吟道：“幽都与红尘关联紧密，你与苌濋到底有什么恩怨，把关系闹得这般僵冷？”
萧涂没直接回答，反而说：“娘娘可知我今日为何去天界？”
花神问：“不是司鸿的意思么？”
萧涂答：“那位可不管这些。”
若无必要，那两位或闲居僻野，或游于名山大川，放下权柄之后清闲到了极点，哪有空来管花神躲苌濋的事儿。
“那你如何能辨别出我的身份？”竫娘皱眉道，“你能看破歧瞳的术？”
怎么可能。
萧涂看了她许久，眼睛里盛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洗笔用的瓷器，清凌凌的水里染尽了红霞翠绿，最后溶成一团拆解不开的乌漆，他轻声说：“我破不了术，只是认得道主。”
竫娘摊开双手，左右看了看翩云般的衣袖，自觉未曾露出破绽，而隐秘行踪更不可能被一介阴鬼寻到踪迹，“说吧。你去天界做什么？又是如何辨出我的真身？”
鬼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若想收服肯定还得再费一些心力，花神有的是时间与这些家伙纠缠，布局本就是道主们的拿手好戏。
萧涂没有解释，转而问起别的，“青云山的馥鸢花开得正好，道主有去看看么？”
“我少游人间，未曾去过。”竫娘被他吊起了好奇心，心想这鬼必定另有所图，且看他要耍什么花样把戏，才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此行上天本是为寻重天君，想与他谈谈魔道的事……不过半路察觉道主神机，所以转头找到了你罢，竟是在那几位的地盘上……”萧涂扯起个笑，“道主有心去见师无筝，却从没有来幽都看过一眼。”
这话就带了几分酸，竫娘不解地问：“凑巧遇见了去看看而已，一直未入幽都也是抽不出空闲，有何不妥？”
她记忆全失，要在这三界之内以最快的速度稳住脚步，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当然很多，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既然鬼界没有异动，难道吃饱了没事做来这儿逛街不成。
说来这位萧涂算有大功，在魔道的干扰下维持了幽都这么多年的安宁，此君若是想许什么心愿，枯荣道主也不是不能替他实现。
萧涂说：“没有不妥。道主能对过去的事感兴趣，我很高兴。”
竫娘心道，你高兴什么，又有你事了……嘶，不会真有他事吧？
这家伙与云诗缦同行，言辞间又像是认识师无筝。虽然仙神之间认识很正常，何况萧涂为幽都主，代自己治理此界，交游更是广泛……但是……但是，他好像是个很有故事的鬼。
司鸿给她缺了太多课，萧涂的亡妻是谁来着？
他媳妇儿不会是我杀的吧？
从前做那劳什子静女鬼姬的时候似乎真的犯下不少罪孽，但就像那些情债一样，枯荣道主可不想为过去的一点小错误擦屁股——一直沉湎于过去，还怎么完成她代天行道的大业。
这些纠结思量没能持续多久便被萧涂打断，他说：“其实我心中一直有困惑，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他还是自己吗？”
“不知道。”竫娘坦白地说，“我不是人。”
萧涂的语气变得有几分飘忽，“是了，这就是最根本的问题。我无法理解你的世界，你也一样。”
所以就算想要触碰，都不敢再伸出手。
他爱的姑娘是一个虚幻的梦。
回来的那个不是钟离，而是枯荣道主。
可是……阿离曾在他的生命里烙印下了那么深刻的痕迹，又怎么会是假的？
“你没来过幽都，也没回过宿雪谷，甚至对辛九都一直避而不见。”萧涂问，“你在怕什么？”
竫娘瞧出了苗头，觉得小萧估计是有点儿魔怔，说话做事想一出是一出，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问道陷入瓶颈的修士往往会有这种情况，她还是好脾气地回答：“我没空……”
话未说完就被萧涂打断，“真的么？是因为没空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这就有些大不敬了，花神的脸上依旧带笑，心里倒有几分不耐烦，“这是我的私事。”
不过是看小萧观之可亲又是个可造之材，换做别的神仙早就该被她训斥了。
萧涂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更加咄咄逼神，“道本无私。道主不该有私事，也不该有私情。”
姑娘的一颦一笑明明还是过去的模样，身份跟从前相比完全是天差地别。
甚至连活物都不算了。
化作女人的枯荣道主砸吧了一下嘴，自个儿反思起来，考虑了几番后觉得他说得对。
是时候把斩三尸的事情提上日程。
这样她就不会在听到陆生雪三个字时心里像被针刺般的疼。
萧涂向她靠近了几步，“所以……你究竟在怕什么？”
她到底在怕什么？
竫娘说话的时候尽量让语气轻巧得仿佛在聊今天的天气，“司鸿告诉我陆生雪是自尽。既然他选择了这样一个结束，那诸事都已成定局，我尊重他的决定，便不想再纠缠过去。”
她怕一回头，就被后悔追上了。
轮回是她的尸骨，宿雪谷中也有她的尸骨，每一段枯枝都与那个叫陆生雪的人息息相关。
花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惜再多花言巧语也骗不了自己。
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她还是自己吗？
她不知道，高高在上的枯荣道主对人族不怎么感兴趣。
但她知道即便一个神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也是同一个神祗。
无需记忆，爱恨如一。
陆生雪这三个字代表的不仅仅是她死掉的爱情，还有无尽的后悔与苦楚，哪怕站在新生的现在，花神也能从这三个字中再一次品尝到沉重又复杂的情绪。
真名是咒言，束缚的不仅是承载者，还有施咒者。
“陆生雪。”萧涂说出自己曾经的名，可那个名字在斩前尘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属于他。
过去选择了抛弃未来，陆生雪说萧涂注定会输，他是对的。
钟离或许爱过萧涂，可是阿竫呢？
如何在几十万年的岁月里拉扯那点儿微弱的交集。
萧涂道：“他抛弃自己的时候也抛弃了你，你是不该再想着他的。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到几十万年之后，灵魂泯灭成砂砾，他都会把自己淹没进枯荣道里。
萧涂不知道陆生雪会怎么做，但爱不仅是享有，更是奉献和牺牲。
这是阿离教会他的事。
花神不懂他从自己的事里明悟了什么，这家伙好像一下子从魔怔的状态里回过神了似的，又仿佛刚从沉重的枷锁里解脱出来，“你修不了其他道，除了我这里还能去哪儿？魔道么？算了吧，黎盏手下可不是那么好混的。”
“是啊。”萧涂说，“我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