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宫大殿,齐铭离开后,人将散尽各归其职,齐延正坐唤道:“老师留步。”
出了殿没几步的没出殿的皆听到了这一声留步,冯介是齐延废了半天口舌才插进来的人,起因便是翰林院走水一事,匪夷所思啊!
浑水勿碰,浑水少摸鱼啊!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条鱼是你的一顿饱餐还是你最后的一顿美餐。有些人唯恐避之不及,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冯介闻声上前,恭敬道:“殿下。”他慈眉善目,精气忽然没了,眼中略有沧桑。
世事无常,人生百态;齐延面对他曾经的老师有些说不上的感觉,这样突然的变化好像是久别重逢的沧桑,又似有千言万语无处可说的无奈。昔日的一声请教便逃不过“一日之师,终身之父”的桎梏,齐延似拾起师生之情,可语气十分寡淡,他道:“本王请教老师,一年前本王长途奔袭至锦安,今日深陷锦安泥沼,有些事已当仁不让,是兵贵神速速战取决,还是潜龙在渊蛰伏而动?”
什么事当仁不让?齐延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
冯介道:“殿下心如明镜,何须老臣再行指导?”
“镜上有尘便不觉得自己内心有肮脏的东西,镜不是明镜,心在镜前已面目全非。”齐延抬眸打量冯介,话里有话,看似在说自己看不清前路,又像在说冯介已面目全非;“请老师开解。”
“急行五十里只有一半的兵能赶到,急行百里恐失上将,而殿下一行千里,便是孤军深入;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其中四方不明,今日殿下所积累的势力仍不分敌我,如此便是后方不稳,殿下要看向前方又要防着身后,试问殿下如何成事?”冯介语重心长道;锦安泥沼四面埋伏,齐延孤军深入,是局势逼迫齐延“当仁不让”,如何选择嘛,应审时度势后再行抉择。冯介又言,“殿下觉得老臣最适合介入沈氏与苏氏之间,又觉得苏元氏有不忠于殿下的地方,如此瞻前顾后,不如不动。”
齐延道:“什么都瞒不过老师。”
冯介叹道:“苏元氏逼殿下强娶苏澄儿时,其中殿下身中一箭,殿下不妨将这一箭视作私人恩怨。”
齐延蹙眉道:“此事本王并没有放在心上,本王只信老师一句忠心,如此本王才能安心、才能举定大局。”
“老臣曾受元氏恩惠,老臣的女儿是凉州州政使夫人,这才是使人忠心的绝对因素,忠君不实际,老臣的心已如死灰。”冯介的精气神又失了几分,沧桑变疮痍又渐渐精明,他开始表面立场,“老臣若能从殿下身上看见元氏光复门楣的希望,便是拥立;不若苏元氏依旧我行我素,元氏旧部亦是如此,殿下只会沦为元氏沉冤昭雪道路上的一颗棋子。”
好一颗棋子!有些人直言不讳遭人记恨,有些人忠言逆耳遭受猜忌,他这算是什么,威胁吗?不是,是如实相告。
师生的情谊还在,也即将成就他们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比起立马恼怒立威,有些事的确需要冯介来解答,因为冯介所在的阵营没有人会如冯介这样直白的告诉齐延真相;齐延问道:“《请君归》的话本子便是你们传的了?”
冯介道:“我们只是推波助澜而已。”
齐延瞪目,再问:“好听的话是拥立新主,难听的便是谋反,你们生死无悔?”
冯介抱礼道:“元氏少主尚在,殿下身上留着一半的元氏血脉,殿下为元氏沉冤昭雪,元氏旧部对殿下当生死无悔。”
“四方已明、敌我已分,本王身后安如磐石,可以谋定而后动了。”齐延松下一口气,待人离去后随之而来的是眼中的失望、叹惋与不清晰。
明镜已染尘,已照不清自己本来的面目,如心蒙尘,只是明镜易明,初心难在。
次日戌时,摄政王府。
槐树逢新芽,树下一石案,石案上一桩小炉煮着烫酒,灯火就那么案上一盏,只言幽静二字;槐树如鬼,有白衣从院外走来,清风徐来,明月不染尘。
许彦洲抱礼道:“美酒等候,不知殿下深夜邀彦洲所谓何事?”
齐延伸手请礼,煮好的酒替人浇上一杯,打趣道:“一月之期已到,你当真是不慌不忙啊!”
许彦洲入座后连忙接了酒盏,又帮人把舀酒的长勺安放一旁,恣意而言:“春闱科举殿下应该忙得焦头烂额,若说何故想起彦洲,莫非玄武乱象在春闱之事上也有大用处?”
“那倒没有,如你所愿,你又多了一月之期。”齐延饮酒尽,似有酣畅淋漓之意。
“殿下慷慨。”许彦洲举杯而饮。
齐延道:“一事不明,便想找你谈谈心。”
许彦洲帮人斟酒,笑谈:“不知彦洲在殿下心里算什么,才值得殿下如此厚待,彦洲受宠若惊。”
齐延轻笑道:“本王把你当什么,你便用什么话来搪塞本王,是这样吗?”
“殿下找彦洲排忧解难,彦洲只言殿下独具慧眼,一眼便看穿了彦洲的小把戏,殿下又凶如豺狼虎豹,彦洲若知道事情原委以拙见左右到殿下的决定,日后因我一言满盘皆输,殿下一怒,彦洲可当不起。”许彦洲有夸大其词之嫌,足见诙谐;虽然他在拒绝齐延,亦丝毫不见严肃的气息。
既是谈笑便不必动怒,动怒便显得小气了,齐延回道:“你的话还没那么重要,不至于到满盘皆输的地步。”
“既然如此,彦洲不妨猜上一猜,事关太傅冯介?”许彦洲饮酒,笑言。
“是。”齐延毫不避讳。
“那彦洲还得问一句,彦洲在殿下心里算什么?”话又被许彦洲给说了回去;原来他已有为人解忧的意思了,只是齐延以为,他在思考如何回话才不会惹怒自己。
“纯臣。”齐延抬眸看许彦洲,他已经没有理由不答人问题,便随口说了他内心所想。
许彦洲再问:“何谓纯臣?”
问一个就够了,再问就有些过分了!齐延挑眉,疑道:“明明是本王找你谈话,怎么就成了你来问本王了呢?”
“纯臣,明见事体、不溺近情;殿下要的就是这样的臣子,先帝也是。”许彦洲盯看齐延,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齐延感觉他在许彦洲面前如无一物;许彦洲像极了齐铭对他饱含深情的模样。
“皇兄只是为达到此行的目的,选择了胜算更大的路而已。”
“皇兄此行何意?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道,你非常清楚,如今锦安的形势容不得你独闯,你却赴死!”
“……”回忆侵袭,许是醉了吧。
许彦洲继续道:“可是冯太傅已成了某个氏族的裙下之臣,如乞丐舔食,可若不是这样的冯太傅,殿下恐怕还不敢用;这便是殿下所纠结的了。”
冯介若是纯臣,那他就应该和最初的苏焕一样,忠的是社稷,拥护的是齐铭,这样的人根本不能为如今的齐延所用;而冯介只有不纯,才能令齐延心安。
齐延谈道:“时迁世异,本王的老师不该变成这个样子。”
“纯臣又谓忠纯笃实之臣,若冯太傅对殿下坦言相告,他忠的便是殿下这个君,只要殿下忠于北渊之君,又何须纠结这些人是不是心存异心?”许彦洲这是笃定齐延没有二心吗?还是在劝齐延悬崖勒马?
冯介认齐延为主,齐延忠与齐铭,烦恼与问题迎刃而解;齐延视人,随口而问:“你呢,忠于谁?”
“彦洲的手上已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算不得纯良之辈,只待查清谋害父亲的人之后,自陈罪状,用余生赎罪。”许彦洲将烈酒一口闷下,仿佛把郁闷也一口气吞进了肚子里。
齐延肯定道:“钟宜不是无辜之人。”
“是不是无辜,彦洲都枉顾了公法、对他动了私刑。”许彦洲心有悔意与歉疚,他是那个为查清他父亲案子而动用私刑的刽子手。
“如你衣白,如你意纯,愿你不负初心得始终。”当初是齐延逼迫许彦洲狠下死手,如今也算是安慰了吧。
真情已露,许彦洲似有迷惘,问道:“殿下对陛下是不是从未动过邪念?殿下只是想把郑氏的罪行公诸天下、让郑氏付出应付的代价?”
齐延叹道:“郑氏同陛下一体,动郑氏便是动了陛下,这罪名怎容本王辩白?”
“殿下心中若有天下,天下就能容得下殿下。”许彦洲由衷一言,也是忠告。
齐延朗笑,举杯相邀:“承你吉言,愿本王还能全身而退。”
忽然,围墙与槐树间跃过一道黑影,带着一丝不燥的微风,齐延紧捏酒盏,双目斜瞥,恨不得那双眼长在背后,他终是慢慢起身。
许彦洲感觉到气氛不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敢轻举妄动。
树后的黑影再动的时候,齐延一声呵斥:“谁!”随即往黑影所在的地方追去,二人交手,那蒙面人身无利器,不像是来刺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