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过半,延续了近一个时辰的喧闹终于停了下来。安奎作为彩韵坊的大掌柜,亲自撤下了门头上包着匾额的绸布,炮仗声又此起彼伏闹腾起来。
店里的伙计们端出六七个大笸箩,小面值铜钱水点似的洒向人群。围观者中有些胆子大的,甚至跑到炮仗边上去捡钱,活生生照应出“人为财死”这四个字。
热闹结束,安奎拿着个小号的土喇叭又站出来,宣布开业当天不限量九折优惠,定制成衣的则可以免工钱。
半个多月的宣传下来,该知道的早就都知道了,这家彩韵坊跟之前那家织彩布庄是一个东家。各类尺寸规格的布料都很便宜,质量也要比市面上其他同类料子好很多。
现在又来个九折优惠,有些原本只打算看红火热闹的,也起了进去扯两块布的意。彩韵坊的大厅里,一时间就人头攒动,满满当当了。
人是多了点,可每一个顾客都很自觉地注意着自己的动作。倒不是大家有多礼貌,只因为这里边太高档奢华了,让人不得不小心起来。
一进门是个大厅,有带了花哨水法的室内景观植物群,还有插了漂亮鲜花的瓷花瓶和水晶瓶四处可见,一人多高的彩色大瓷瓶子,各种花式的雕刻装饰品。
两边有休息的桌椅,桌椅背后是木质的镶玻璃隔墙。透过玻璃还能看到里面正有客人被带着进了一条封闭的走廊,应该就是面对街道那些装了玻璃的地方。
在这种场合,别说其他人讲不讲素质,你自己就得操起些心来。撞着个人、踩了谁的脚还好说,真要碰坏、碰碎了哪一样,都不知道怎么赔。
一般的客人都是小打小闹,趁着便宜扯几块布了事。真正有排面的,都是那些坐着马车和轿子来的,进门就被带到了临街的选料间。那里有专门的人员负责接待,可以根据不同尺寸的样版做介绍,看中哪个就有人去把哪个取来认真挑选。
选好了料子,就从包厢直接转去走廊对面的量衣间,会有专门的裁缝亲自量尺寸,按照顾客的要求定下包边、袖头等等花样。
完成了一系列的操作,顾客就能从量衣间离开。累了不想走也行,茶水、点心、果子全套伺候,什么时候歇够了脚,什么时候再离开。
而且彩韵坊还考虑到了个人隐私和社会伦理道德的需求,大厅东边的两层共十六个包厢只招待女客,西边的则是招待男客,服务人员也是男女区分的,不会发生任何让人尴尬和窘迫的场面。
忙碌起来时间就会过得很快,感觉午饭吃过还没多久呢,就已经是酉时四刻了。安奎看着伙计们把店门关上,独自坐在二楼靠后位置自己的办公室里盘点今天的账目。
为什么要叫办公室,他也不知道,反正便宜女婿就是这么叫的。不过这名字听起来还不错,办理公务的地方,有点当了官的意思。
揉揉脑袋,把杂乱的思想排开,拿起厚厚的销售单据开始核对账目。之前那个振兴祖业的念头已经淡了,现在这买卖绝不是能相比的。
小半个时辰后,账目核对完毕。今天的买卖是真好,比去年冬天织彩布庄开业时候还要好,各种幅面的布料和丝绸加起来,一共出去七百多匹。
这可是一天的量啊,普通布庄一个月都不一定能有这么多。虽说有开业和折扣的因素,但也可以预测到后面的情况会很不错。再加上对外的批量出货,妥妥的第一大布商。
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抬起手来揉了揉额头。安奎不禁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暗自欢喜,不但自己有了可以施展的机会,女儿也有了不错的归宿,未来可期呀
安奎畅想着美好未来,自然是开心极了。但是站在他的对立面,那些被抢了生意的布商,则恨不得彩韵坊今天晚上就被一把火烧了。
明时坊的一家客栈里,几个来自南方各地的布商就正在为这件事发愁。在此之前,任谁都没想到,北平会出现这么一号买卖。
布料更精细,颜色更鲜亮也就算了,毕竟这是技不如人。问题是幅面还那么宽,价格还更便宜,连个供货限制都没有,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年初的时候,北平的布商就已经给传过话了。说新出来一家布庄,以极低的价格冲击市场,年前的生意几乎都被抢走了。
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大家都只觉得就是有人想要进入这个行业,趁着年末需求大来搅混水的,开春之后自然会恢复正常。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几家大布商联起手来操控一下市场,把这个新出现的同行打下去,顺便还能大鱼吃小鱼,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了,一个北平地区能有多少买卖。能把这种地方作为当头炮开打的,肯定不会是大家伙。而且有数的大布商都会沟通消息,也没听说哪里有什么新的势力冒头。
可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们的预料发展,从年前等到开春,又从开春等到春末,人家不但没有把价格拉回正常水平,反倒是买卖越做越大了,整个北平行省都在铺货。
三月末,松江三大布商最先坐不住了,联络了诸暨等地的另外几家,凑齐十大布商北上幽燕,要来看个究竟。
到达北平后,第一时间就是检验布料的质量水准,十大布商的代表们坐在一起,都不得不说一声“佩服”。人家这手艺是真的好啊,别的先不提,单说这白布,怎么就能做到雪片一样的白呢,棉花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成色的呀。
本地的几个打好布庄也早就开始帮着扫听消息了,买卖是北平大名鼎鼎的活神仙,行道教掌教家里开的。织坊就在思诚坊他家大宅子旁边,拢共占地二十多亩的一排院子,染坊则是在卢沟河边上那个叫“燕山工业园”的地方,布庄对外管事的是他某个小妾的父亲。
来自淮北一家布商的代表蒋林第一个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们最好的织工也要两天多才能出一匹布,二十多亩地就算全部摆满了织机,也不过是每月一万出头的数量。更别说他们不可能全是织机,还有超宽幅面的,每月能有两千匹就不错了。这里边一定有问题,他们在其他地方还有织坊,而且规模相当大。”
留着两撇稀疏八字胡的济宁布商代表陈景旭也表示赞同:“蒋兄言之有理,你等定然是被骗了。一月数万匹布,还有六尺、八尺这种超宽幅面的,少说也得五千以上的织工,此事之中必然令有蹊跷。”
说完顿了顿,又道:“你们说的那人,在下也略有耳闻,据说是个妖道,惯于用邪法迷惑人心。八尺款幅的蓝花布价格还不到三两的,怕是连本钱都收不回,这点账大家应该都能算清楚的。若非祸国殃民,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其中定是包藏着丧尽天良的勾当。”
什么叫丧尽天良的勾当?其实很好解释,不外乎就是买卖人口,奴役织工这类的。否则这个低于公认成本的售价,根本无法解释。
他可以这么说,别人却不敢就这么听,更不敢就这么信了。尤其是作为地主的四个北平布庄掌柜代表,都同时在内心产生一个“这家伙要坏事”的念头。
恒发布庄的掌柜岳昊反应最快:“陈兄慎言,我们今天只谈生意,不牵扯其他方面。鸿正道长是北平人人敬仰的活神仙,如果你还想在北平做买卖,就别再说这些话。”
外行的人不清楚,作为业内人士的他们却知道,济宁最大的布商背后站着的是曲阜孔家,这个陈景旭实际上就是孔家的代表。
去年一年,围绕着詹闶发声了五件大事,其中诬告公审和行乐书馆被砸这两件就跟读书人有关,其他的三件事则各不相关。虽然不了解内情,却也不妨碍有心人分析得出结论,读书人的阵营和行道教结仇了。
读书人的幕后老板是谁,还不就是孔老二吗。现在孔老二家里的代表,在北平地界上称呼詹闶为“妖道”,还抛出了对他丧尽天良的怀疑。
可身为北平本地土着,四位掌柜的心里都很明白。人家鸿正道长是真神仙,单一个防骗反邪法宣传就让大家的生活安静平定了不少;反观曲阜那家,可没有给出过什么好处,就是各种牛逼了。
说句位置不正的话,要不是织彩布庄的安掌柜放弃了他们这些大户,专门照顾那些小商人,他们早就不跟这帮外地人打交道了。
就是到了现在,他们也还抱着几分幻想,希望织彩布庄能够把销路放宽一些。只要他们能参与到其中,哪还会管外地人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