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不经意触碰到一片白花花的线条。
江月年像弹簧一样站起来,脸止不住地发热。
之前的鱼尾形态还好,毕竟鲛人尾巴和人类双腿完全不一样,就算姜池不着片缕,她见到了也不至于太过害羞,只当是看着水里的小鱼在游。
但现在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少年人白皙的长腿在浴缸里微微蜷曲,毫无瑕疵的皮肤与水光彼此交映。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姜池流畅的腿部线条、布满红痕的膝盖、再往上一点,还有——
简直就是个没穿衣服的普通男孩子啊!像这样大摇大摆不加遮掩地出现,还用很平静的眼神一直盯着她看什么的……
啊啊啊为什么和姜池在一起,她总是会遇见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啊!
江月年慌得不行,赶紧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可目光转来转去,不管放在哪里都觉得奇怪,最后干脆一咬牙,用手捂住眼睛。
耳边传来鲛人少年耐人寻味的嗤笑:“你这是做什么?怎么,难道你还会害羞?”
然后是双腿在浴缸清水里晃动的声音,细微的哗哗啦啦声一点点在空气蔓延,平添几分暧昧的意思。
“当、当然会害羞啊!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女孩子——”
他的笑声仿佛拥有某种魔力,热腾腾蹿到小姑娘耳边,化作猫爪子悄咪咪地挠。江月年本想硬气一些,浑身僵硬地把手挪开,没想到刚一睁眼,就见到一张无比贴近的脸庞。
姜池居然从浴池里站了起来,低着头,眼睛停留在与她只有几厘米距离的地方。
糟糕了。
有生以来第一回见到的,离自己近得不得了,没穿衣服的,漂亮的男孩子。
江月年:……
江月年说不出话,脑袋一片滚烫的浆糊在咕噜咕噜冒泡泡。
他好高。
躺在浴缸里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姜池从水里直直站起来,一下子就高出她一大截。他是纤瘦挺拔的体型,肌肉纹理无比流畅地向两边展开,勾勒出少年人独有的线条,站在江月年跟前时,笼罩下一片漆黑的影子。
像是把她整个人都包在里面似的。
鲛人深海一样的蓝眼睛近在咫尺,仿佛是诱人深陷的漩涡,阴沉、深不可测、黯淡得令人窒息,潜伏着无穷尽的杀机与诡谲。
他精致的五官同样也是距离她很近很近,带着股若有若无的水汽,好像稍微一呼吸,就能吸入湿漉漉的水雾。
太近了。
江月年心底警铃大作,匆忙后退一步,姜池神色淡淡,低头瞥一眼绑在自己脖子上的铁链。
这是男人为了防止他逃跑,特意准备的东西。
铁链很短,仅仅够他活动在房间范围之内,倒真有几分像在豢养一只宠物。
链条在少年的动作下发出轻微声响,姜池皱着眉将它握住,与此同时听见那女孩的声音:“你能……躺回去吗?”
她的脸整个红透了,声音轻轻在发颤,大概是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占下风,强撑着仰起脑袋与他对视。
当然,江月年的视线也只敢落在他脸上,完全不敢四处乱瞟。
“我听说,”眼看对方并没有回到浴缸里的意思,而是懒洋洋靠在墙壁上打量她,江月年一个头两个大,试图通过谈话来让气氛不至于太尴尬,“鲛人是没办法化出双腿的。”
姜池从喉咙里发出低低一声笑音:“你没见听那人骂我‘杂种’么?”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那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江月年微微怔住,听见阿统木一本正经地在脑海里解释:【姜池是鲛人和人类的混血,这种混血儿的生理构造极端不稳定,加上他没有学习过应该怎样对此进行控制,随时都有可能在两种形态之间切换。】
她在心里悄悄回应它:“会变成人类形态的话,那姜池岂不是……没办法像其他鲛人一样,一直生活在海里了?”
如果在深海里突然变成人类模样,那该多糟糕呀。
【就是这样。】
阿统木叹了口气:【没办法回到鲛人族群,人类社会又对他十分排斥,逃离孤儿院后,只能勉强藏身在河边——但觊觎鲛人眼泪和鳞片的家伙那么多,姜池又怎么会过上安心日子。在那之后三天两头就有人来逮他,这小孩挨过刀伤中过弹,又没有足够的本事反抗,只好带着伤四处逃窜。】
那时的姜池是多大年纪,十六还是十七?
在同龄人们端坐在教室里谈天打闹时,他不得不承受着无尽苦痛、饥饿与孤独,每天都生活在被人类捕获的危险之中,没有安生的时候。
受伤后只能靠在角落闭上眼睛,等待伤口慢慢自行愈合;饿了便去河里抓一些鱼虾,时常是饥肠辘辘;寂寞得快要发疯,几乎忘记了应该怎样开口说话。
没有地方愿意将他接纳,可悲的人生宛如一个写满了血和眼泪的笑话。
所以在某个凌晨,当又有人试图朝他射出子弹,瞳孔血红的少年猛然扑上前,毫不犹豫咬破了那人的喉咙。
他品尝到新鲜的血液,那是姜池很久没体验过的滚烫味道,顺着喉咙燃烧到胃里,让他久违地感到自己仍然活着。
渐渐他学会杀戮,也学会不吝惜任何一位人类的性命,那是个贪婪且愚蠢的种族,姜池对此心知肚明。
然而他黑化成为修罗般的大魔王,是许久之后的事情,如今姜池还只是个性格恶劣、被父亲关押囚禁的瘦弱少年。
因为长时间蜷缩在浴缸里,连保持站立的姿势都有些困难,小腿微微发颤。
被他像这样站着直勾勾盯住,江月年连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猛地一咬牙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两只手稳稳压在姜池肩膀,将他往下按。
后者本就体力不支,加上浑身疼痛难忍,压根没力气挣扎,还真就顺着这股力道,被她压回了水里。
“变成这种样子的话,要穿好衣服才能出现在别人跟前。”
她唯恐姜池是被关得太久,早已经忘记普通人生活中最基本的常识,于是耐心进行解释:“特别是面对异性的时候,绝对不能像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知道吗?”
鲛人唇角微勾,眼底淌出一丝讥讽:“我不是白痴。”
他顿了顿,狭长眼尾挑起上扬的弧度,像是挑衅,又像嘲弄:“怎么,你之前摸我尾巴,不也是光明正大的么?如果没记错,好像还摸了挺久?”
摸尾、尾巴的事情,怎么能算是占他便宜呢。
但仔细想来,无论是鲛人还是人类的形态,其实姜池自始至终都是不着片缕,而且摸他尾巴,说不定要比摸他腿部更加地——
嗯,让他敏感。
江月年:……
这样一想果然更让人害羞了!岂不是真的和自己摸他大腿占了他便宜没什么两样吗!为什么记忆不能停留在姜池双腿出现的前一秒,现在到底要怎么办啦!
偏生姜池坏心眼,似乎对她窘迫的反应十分满意,此时眉头一挑,压低了嗓子补充道:“让我回想一下……你不是要帮我清理伤口的么?怎么突然停了?不用继续吗?”
紧接着就是双腿撩动水面,传来的窸窸窣窣水声。
小。变。态。
这家伙一定是在借机让她难堪,从而报复被摸尾巴的耻辱对吧对吧!
江月年实在没脸看他,低着脑袋认怂:“……对不起。”
她抿了抿唇,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长方形、包装花花绿绿的糖果,伸手递到姜池跟前:“赔罪礼物,你快别说了。”
他意料之中地没有动弹。
“这是泡泡糖,你吃过吗?”
对方无动于衷,江月年耐着性子开口:“它和之前的糖果都不一样哦,吃进嘴里吹气,能吐出半透明的泡泡。”
她说话时带了笑,直接把糖果塞进他手中:“尝尝吧。”
姜池当然知道泡泡糖,自己却从没机会吃过。
分化出尾巴,是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在那之前他还没被那男人关进浴室,经常能见到邻居家的小孩们吃这个东西。
只需要嘴巴一鼓,就会有又大又圆的浅粉色泡泡从嘴里冒出来,像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法。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姜池自然不会有零用钱去买这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那些孩子嫌弃他孤僻又古怪,也都不愿意跟他玩。
于是男孩只能趴在窗户前看他们吃着糖果玩耍打闹,满心憧憬地想,那泡泡究竟是什么味道?
——有朋友陪在身边,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这两个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答案。
姜池想,他才对这种甜甜腻腻的糖果不感兴趣。
之所以会接过江月年递来的泡泡糖,只是因为太无聊。
少年神情淡淡地冷哼一声,伸手一把将糖果接过。当软绵绵的小方块进入口中,立刻涌来酸甜交织的浓香。
如同春天被微风吹过的果园,清甜草莓气息渗入舌头的每一个细胞,糖果本身绵软的口感于口腔里来回挤压,在咀嚼之下越来越软。
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用糖果包住舌尖,然后试着往里面吹气。”
江月年的声音近在咫尺,姜池被甜得有些发晕,乖乖跟着她的指示来做。
仿佛所有的甜都汇聚在舌尖,当他轻轻吹气,连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可爱又轻盈,带着丝丝缕缕的水果香气。
糖果包裹了吐息,变成圆圆滚滚的泡泡形状往外冒,薄薄一层粉色的膜好像随时都会爆开,随着泡泡越来越大,颜色也渐渐变得更浅更透明。
“很有意思吧?”
江月年的双眼亮得灼人,那是打从心底散发的笑,不止从嘴角,也从眼睛里溢出来:“哇,第一次就能成功,姜池,你真是吹泡泡届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笨蛋。
他才不想当什么“泡泡届的天才”。
这女孩从来都傻乎乎地直来直往,心里什么情绪也藏不住,姜池觉得,跟她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也会变得幼稚许多——比如像个小孩似的吃糖。
心里充斥着从未有过的奇妙情绪,像羽毛在心尖来来回回挠痒痒,他被这种感觉折磨得烦闷不堪,别扭地垂下眼睫。
江月年用手撑住腮帮子,注视着鲛人少年的脸庞。
姜池一定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他是什么模样。
湛蓝瞳孔不再如往常那样黯淡且暗潮涌动,而是荡起几缕轻轻柔柔的水波,如同阳光下清澈的湖面。曾经阴戾冷漠的神色褪去大半,居然出现了一些类似于“愉悦”或“好奇”的情绪,让她想起凛冬过后冰雪消融的土地,焕发出生机勃勃的鲜嫩枝桠。
像个懵懂无知、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在今天获得了憧憬已久的玩具。
“姜池。”
江月年低低叫他的名字:“其实我觉得,以混血儿的身份生存,并不是多么叫人难堪的事情哦。”
她说到这里弯了弯眼睛,目光笔直,似乎能一直刺入少年心里,将坚硬的壳剖开:“你看,对于人类来说,你能踏入广阔的江河湖泊、大海汪洋,水里所有麻烦都难不倒你;在鲛人眼里,你背靠着整片广袤无垠的大陆,每一块土地都能用自己的双腿走过——”
她停顿片刻,声音轻柔:“多好呀,你拥有的世界是其他人的整整两倍,地球上的每一个部分,全都是属于你的。”
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在其他人眼里,他从来都是怪胎和杂种,由人类与鲛人造就的不洁之物。
这样的话语,很难让人不动心。
不可否认的是,姜池的心脏的的确确因为她的声音,静悄悄又软绵绵地,颤动了一下。
但那又怎么样,她编织的梦有多美丽,只会衬托得他的境遇有多么可悲。
“所以呢?”
鲛人少年眸底微沉,目光是一如既往的阴沉讽刺,他冷笑着开口,声线莫名有些哑:“说了那么一通大道理,我不也只能待在这间房子里?”
江月年静静看着他,忽然笨拙地伸出手,摸了摸姜池脑袋。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要好好记住喔。”
她俯身低头,漆黑杏眼里没有笑,取而代之是他从未见过的决意:“过不了多久,你一定能离开这里去到外面,像所有普通人那样生活在阳光下——一定会的。”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去外面?”
姜池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喑哑嗤笑,眼底冷得像冰,见不到丝毫笑意:“怎么出去?拼命往外逃,然后被抓回来打得半死不活?”
“你有我啊。”
与他对比下来,江月年却是笑得毫不遮掩,目光直勾勾落在少年眼底,一片清明澄澈:“别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姜池没有对这番话做出回应。
说想要帮他,江月年并不是头一个。那些人往往信誓旦旦地承诺带他离开这个地狱,等尚且稚嫩的男孩付出全部信任,毫无保留地献出眼泪和鳞片,才发现自己笃信的希望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谎言。
他变得不敢再去相信,渐渐学会用冰冷坚硬的铁块封闭内心,只因为经历过无数次背叛与利用,对他人的承诺,总会条件反射地感到恐惧。
可如果对象是江月年,不知道为什么,姜池真的、真的很想尝试着去相信。
——当女孩信誓旦旦地说出,他还拥有她的时候。
哪怕很可能会再次遭受欺骗,也还是想要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那抹遥远的光。
“对了,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在临走之前,江月年望着他深蓝色的眼睛,嘴角小小地往上咧开:“姜池那人吧,尾巴好看,腿挺漂亮,要说的话,其实脸蛋也很讨人喜欢,性格虽然有点凶,但偶尔还蛮可爱的——总之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所以,不要再说那些关于他不好的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