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明眼皮狠狠一跳:“什么?你说什么?”
那男子说:“鄙人伍连德,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察,对李团练使神交已久……”
李思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位仁兄,别说,长得跟照片里那位可真像。这位可不是什么普通角色,在中国近代医学史上,“伍连德”这个西方色彩相当浓厚的名字如同一颗星辰,千百年后依然耀眼夺目,容不得他有半点的不敬。
只因为此公作出的贡献实在太大了!
伍连德是南洋华人,出生于马来西亚的槟榔屿,祖辈是明清时期闯南洋跑过去的,在马来西亚扎了根。从他年纪轻轻便能进入英国剑桥大学留学来看,他的家境是相当不错的,应该是南洋华人中混得比较好的那一拨。他本人是不折不扣的学霸,很顺利的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并且拿到了学位,进入英法德多家高级医学机构学习、研究,学成后回到马来西亚开了私人诊所,生意还不错……如果按照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他顶多也就是成为马来西亚那一带一位比较有名的医生,过着优裕的生活,悠然度过一生。但是在1908年,他的人生轨迹却偏离了原定的轨道:远在北京的袁世凯向他发出了邀请,要聘请他担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的副校长。他也想回母国去看看,于是关掉诊所,兴冲冲的乘船返回了天津。回国后才发现,袁世凯被罢了官,幸好,清廷对他这样的人才还是颇为敬重的,袁大头被撸了,但对他的任命仍然作数,他顺利地成为天津陆军军医学堂的副校长,一干就是两年多。
本来,成为中国陆军军医学的奠基人也是极好的,但命运给他选择了一条更加凶险,也更加辉煌的道路。1910年冬季,一场恐怖的鼠疫席卷了整个东北,所到之处尸横遍野,一座座昔日繁荣的城镇变成了不见人烟,只闻鬼哭的鬼蜮。清廷对此束手无策,一些比较开明的官员推荐了伍连德,于是,他带着自己的学生兼助手林家瑞,义无反顾地奔赴东北,亲临疫情最严重的城市哈尔滨。在哈尔滨,他掌握了实际情况后便采取了果断的行动,哈尔滨全市封城,从俄国铁路公司借调大量火车皮建立方舱医院收容和隔离病人,让所有人都戴上口罩……这一系列果断而有效的措施迅速控制住了疫情的蔓延,最终在付出了六万余人死亡的沉重代价之后战胜了这场毁灭性的瘟疫,伍连德一战成名,就连清廷也因为这次漂亮的抗疫行动,在世界舞台上赢得了不少掌声。此后,已经成为中国公共卫生专家的伍连德又成功地指挥了抗击上海霍乱、华北霍乱等战役,都取得了惊人的成效。比如说同样是应对霍乱疫情,因为有他在指挥,中国的死亡率远低于国外,考虑到中国那落后的医疗体系、糟糕透顶的官僚作风和军阀混战的现实,不难想象想取得这样的成绩是何等的艰难。他被视为中国卫生防疫、检疫事业的奠基者,中国现代医学、微生物学、流行病学、医学教育和医学史等领域的先驱,这是真正的国士!
李思明对于这种国士一向是极为敬重的,如果连这种人都不敬重,那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尊重谁。他用力握住伍连德的手,热情洋溢地说:“伍副校长,久仰,久仰啊!你的大名我可是如雷贯耳,如雷贯耳啊!”
伍连德:“???”
貌似他也没有多出名吧,这个地头蛇的问。
伍连德说:“哦,前些时间有个学术会议在南京召开,我有幸接到邀请,便搭乘火车到南京去参加,会议结束后又应当地教会的邀请,在当地逗留了一段时间,正准备返回天津,却得知宿豫发生了大瘟疫,便向总督大人请命,过来看看了。”他看了一眼李思明,意味深长的说:“李团练使,你可真够雷厉风行啊,一声令下就把京杭大运河给封了,你可知道有多少商人在问候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李思明说:“正因为我雷厉风行把京杭大运河给封了,他们才还有力气骂我,要是没封,只怕现在他们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骂李思明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京杭大运河的漕运虽然停了,但每天沿着运河穿梭于各大城市之间的货船仍不在少数,水运嘛,成本低廉,大家都喜欢。现在京杭大运河给封了,下游的扬州、泰州、镇江、常州,上游的徐州、济宁,一堆城市的商人都发不了货,自然意见多多。当然,真正火大的是那些准备趁着疫情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好大捞一票的奸商,他们最喜欢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拼命多买一些粮食油盐之类的活命的物资囤起来,商人涨价也就理所当然了,价格一天三变都是正常操作,一场瘟疫下来无数人家破人亡,奸商却赚得盆满钵满。得知宿豫大疫,这些家伙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不成想李思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大运河给封了,所有船只未经允许一律不准进入宿豫,这等于是一脚把他们到嘴的鸭子给踢飞了,那些奸商能不恨吗?照着他的画像扎个小布偶然后用钉子钉都不稀奇。不过他们好像忘了,他们还能在茶楼酒肆之间破口大骂,完全是因为李思明及时封路封航,没有让疫情扩散,不然的话现在他们当中很多人恐怕已经躺在医院里拉肚子拉到脱水了。
伍连德见李思明如此理直气壮,倒有点儿惊讶:“你就不怕有人告你想谋反?要知道,擅自动用民团封运河,跟谋反没什么区别的!”
李思明撇了撇嘴:“先不说我没这个打算,就算有,朝廷又能奈我何?”
这下伍连德彻底服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爷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角色,别人做这些事情之前必须小心翼翼,生怕被扣上个谋反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他倒好,直接放言就算他想谋反,朝廷也拿他没辙!
而朝廷好像真拿他没辙。他有两江总督做靠山呢,朝廷想动他,得先过两江总督那一关,而两江总督这两年拿他的钱拿到手软,怎么可能容忍别人动自己的钱袋子!
李思明带着伍连德在营地里视察,向他介绍各营地的情况。他不是医学专家,这一堆措施都是照抄现代的,有没有忽略哪些细节他心里没数,希望这些医学博士能帮他找出来。伍连德听得非常认真,看得更认真,到最后干脆掏出本子记录起来了。
李思明说了半天,都口干舌燥了也没见他给出一点建议,反倒看他在速记本上刷刷刷的写个不停,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伍博士,你好歹给点建议啊!”
伍连德认真地说:“我无法给予你任何建议……你所采取的措施非常成熟而有效,比任何一个国家所采取的措施都要先进,在这方面,你完全有资格当我们这些医学博士的老师!”
他还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李思明一番,试探性的问:“李团练使,你确定自己只是一个团练使,没有学过医?”
李思明打着哈哈,把这话题给糊弄了过去。
不过伍连德对死亡率提出了强烈的质疑,他认为如此大规模的疫情,死亡率不可能这么低,康复周期更不可能这么短。百分之一都不到的死亡率,开玩笑么?他说:“我研究过历史上几次霍乱大流行的详细经过,不管在哪个国家和地区,死亡率就没有低于百分之三十的!十八年前德国霍乱,汉堡市一百位市民中就有一点五人被霍乱夺去生命!你告诉我这里有六万多人感染了霍乱病毒,死者却只有五百来人?这可不是一个学医的人应该有的态度!”
李思明:“……我本来就不是学医的!”
伍连德气愤地挥舞着手臂,说:“你这是欺瞒民众,报喜不报忧!”
李思明翻了个白眼:“老子现在愁得头发都掉光了,哪里还有耐性去报喜不报忧!不信的话我带你到重症隔离区,你亲眼看得了。”
伍连德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跑到宿豫来是干什么的,他只想弄清楚死亡统计上那不到百分之一的死亡率到底是怎么回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跟着李思明直奔重症隔离区!
而此时,一艘小船正沿着京杭大运河驶过邳州,驶向骆马湖。
不过,徐州南下进入骆马湖的河段也有盐城民兵建立的检查站,这个检查站就设在骆马湖入口处。检查站的士兵十分尽职,一见有船过来立即拦住:“奉李团练使之命,由于抗疫需要,前方河段暂时封闭,一切舟船未经允许不得进出骆马湖,请你们立即返回窑湾镇,等待允许通航的通知!”
船公有点不知所措。这时,船舱里走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人,站在船头向哨兵一拱手,说:“军爷,我是徐州来的,有急事要见李团练使,还请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