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莫然万万没有想到,但他深切认识到,姜军新败,凭借他如今的军力难以一举击溃北军,需要谋求长远之计,先制衡,再伺机而动之时,朝廷竟派来一位位高权重的文官来做督军。
这位督军大人原是朝中四品要枢文院学士,本无多少实权,却能手执圣旨,摇身一变,号称乃是圣上钦点的督军,不远千里来到这危机四伏的贪狼关对莫然指手画脚,明眼人都能看得明白。这位明面上与莫然品级对等,该相辅相成的督军大人,其实是狄挽凤一派的亲信,此行正是奉命前来监视这位新上任的护军将军,掣肘莫然。
但莫然虽是看出几分门道,却也不好挑明。虽说此事多半不是那至今还躺倒在龙榻之上,难以处理政事的皇帝所为,但稍有不慎便会背上抗旨不尊的罪名。莫然知趣的领下圣旨,设宴招待督军大人,二人表面上相互迎奉,好话说尽,内心里却都对彼此起了警惕提防之心。
莫然自诩行得正,坐得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自然是不怕那督军对他做出甚么不利之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盛气凌人的督军大人全然不将身为三军主帅的莫然放在眼中,不仅三番两次的对莫然的军令置若罔闻,还总是插手军中要事,但莫然自始至终都只得忍气吞声,不敢贸然翻脸。
这一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凄风卷百草,残月凋雪霜,姜军军营中一片寂静。莫然又是一夜未合眼,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竟不知手边的油灯何时熄灭,放下手中兵书,正欲洗漱一番,忽闻营外战鼓隆隆,喊杀声震天动地,便急忙穿好衣甲,提起宝剑就要往营外闯。
谁知刚一出营门,就与一位迎面奔来的士卒撞了个满怀,士卒慌忙后撤半步,单膝跪下。莫然忙问道:“关外何故如此喧闹?莫非北军打关?”莫然眼眶瞪裂,紧握剑柄的手,掌心不禁渗出几滴汗珠。那士卒忙仰头抱拳道:“禀报姜军!北军并未强行叩关打城,只是在关外叫骂挑战!”
闻听此言,莫然这才松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士卒退下。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几何时,尹温烈指掌帅印,凡遇挑战,众将将极力主迎战,尹温烈却极少准允。众将官甚是不解。可如今当莫然身居高位,他也换了一套思考方式。不再计较一时的得失,每一位将士的性命都不得轻视,他必须寻求最为稳妥,最有胜算的打法。
而如今北军贫弱,姜军富足,正该以己长谋敌短,避而不战,挫其锋锐,以谋长久。若是北军强行叩关打城,那将是莫然死守贪狼关的第一战。好在如今北军并未贸然行事,着实叫莫然松了一口气,便带着数名亲手提拔的副将,快步奔上城楼,遥望关外情形,伺机而动。
众副将只见北军兵强马壮,弯刀锃亮,旌旗招展,人山人海,军容齐整,气势正盛。马蹄不歇,长啸嘶鸣,扬起风沙阵阵,远远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即便人马大半隐没于风沙之中,也难掩那澎湃的杀气。姜军众将官见状,大都惊破了胆。不想那莫然凝视一阵,忽地大笑起来。
身旁副将满头雾水,大为不解,遂询问道:“将军为何发笑?”
“尔等因何恐惧?”莫然并未正面回答那人的提问,倒是面带微笑,反问一招。众将官面面相觑,沉吟片刻,鼓足勇气一齐回答道:“北军气势正盛,锐不可当,故而惊惧。”莫然闻言又抚掌大笑。笑罢,于城楼之上遥指北军军阵,为众将官宽心解忧道:“我一笑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二笑北军,虚张声势,看上去声势浩大,实则不过色厉内荏罢了。”
“将军何出此言?”众将官又问道。
莫然遂言道:“汝等单单只看见这遍布的旌旗与扬起风沙,便断言北军声势浩大,岂不是令人贻笑大方?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汝等身为将官,空有一身蛮力,岂能不知排兵布阵之法?我所笑者,不过北军虚张声势,欲图恐吓尔等罢了。这军阵看似齐整,实则松散,且毫无章法,全不合兵法所写,不像是卢参戎的作风。因此我断言,此军若不是卢参戎的诱敌之计,就是北军兵魁已然不再是那卢参戎!”
身旁众将官闻言恍然大悟,皆鼓掌惊叹,齐声奉承道:“将军熟读兵法,深知北军用兵之道,远胜尹将军。有姜军镇守贪狼,北军定然难以入关!”莫然闻言苦笑一声,又勾起压在心底对尹温烈的思念,故而自言自语道:“我哪里比得上尹将军,不过是拾人牙慧,鹦鹉学舌罢了。”
此时又有将官问道:“但北军正于关外挑战,我们此时该如何是好?”
“避而不战,方为上策。”莫然不假思索的说道,双手撑住城垛,微笑着俯视城楼下的北军将官,不禁眯起双眼,“传令三军,一切如常。警惕不可松懈分毫,各营操练依旧。紧闭城门,不可迎战。同时做好北军攻城的准备,多备滚木巨石,箭矢长矛。另,凡有擅自出关者,立斩不饶!”“属下遵命!”众将皆领命而去,只留下莫然最为信任的副手时刻跟随身旁。
二人正欲转身离开城楼,忽闻背后一阵叫骂声飘上云端。故而转身去看,只见北军军阵中纵马冲出一手执长刀,身着青黑甲的小将,勒马城门下,五十步内。朗声高喊道:“姜军小儿,前日大败,惊破肝胆,仓皇逃窜!折兵损将,狼狈不堪!叫姜国妻无夫,子无父,母无子,可笑可笑!还是尽早投降,免得他日破关之时,生灵涂炭!”
莫然闻言不屑一顾的冷笑一声,并未将这一番话放在心上。
见姜军仍按兵不动,闭门不出,于军阵险要处,旌旗遮蔽之下的封天侯沈钦轻轻一挥手,又冲出一小彪人马,胡乱的叫骂着,变本加厉:“黄口小儿尹温烈,折军损将真豪杰。若不开城来投降,他日做我胯下犬。哈哈哈......”北军并不知晓姜军早已换了主将,又因莫然所立军旗仍是尹温烈的帅气,致使北军仍以为是那尹温烈挂帅出征。
“姜国的女人真水灵,待城破之日,爷定要好好耍耍。哈哈哈......”
“鼠辈尹温烈,缩头大王八,可敢与我一战否?若是不敢,还是早些滚回中原喝奶去罢......”
那些腌臜不堪,不堪入耳之言飘入将士耳中,叫闻者无不怒发冲冠,愤慨难平,恨不得冲出贪狼关与北军决一死战,方解心头之恨。那副将深知莫然与尹温烈的情谊非比寻常,自然也是怒火中烧,抄起一张宝雕弓就要箭射那出言不逊之人。谁知却被莫然一把拦住。
副官大惊,他本以为莫然会按捺不住心中愤恨,谁知莫然的定力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再看那莫然,脸色铁青,却是面无表情,但眼眶中隐约有几道晶莹闪烁徘徊,紧咬牙关,恨不得将牙齿咬碎,一行殷红的鲜血从抽搐的嘴角滴落,副官关切的问道:“将军,你......没事罢......”
莫然的左手紧紧攥住副官执雕弓的手腕,沉默许久,才僵硬的摇了摇头,可那副官分明能清晰的听到那骨骼吱吱作响之声。足见莫然心中之怨怒。北军故意侮辱尹温烈,想要激姜军出战,如此小计,莫然岂能不知?自己最为敬爱的将军遭人辱骂,莫然即便怒火攻心,也万万不能草率决定,意气用事。
毕竟如今他才是三军主帅,护军将军。一个决定,不仅仅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也将决定近两万将士的死或生。
“传令三军......无论北军如何叫骂,任何人......都不得出战!”莫然咬牙切齿的说道。副官闻言微微一愣,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木讷的点了点头,当即转身,领命而去。只留那莫然一人独自立于城楼之上,背对着叫骂不断的北军,左手紧紧攥住宝剑剑柄,右手却按在左手手腕之上,身子有些摇晃,滞留一阵,方想走下城楼,不想那副将又匆匆忙忙跑上城楼来。
莫然质问道:“为何如此之快,军令都传示各营了么?”
谁知那副将惊慌失措,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那紧随其后,快步朝着二人走来的督军与亲信。莫然有些意外,但还是上前行礼道:“督军大人。”虽说二人品级对等,但督军督军,正是为了监督军队而设,更何况此人乃是狄挽凤的心腹,无论莫然心中如何想,至上表面上得给足他面子。
但那督军依旧目中无人,轻蔑的昂着头,不肯与莫然平视,一挥袍袖,指着城楼下的北军质问莫然道:“此为何故?”原来是那北军叫骂的动静惊动了着承天府来的眼线,莫然心中憎恶,却不敢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