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一轮残日即将沉入山河,长街上、巷弄中,归影匆匆,来客都已经找到了落脚处,小镇热闹了一天,终于沉寂下来。
闻言,赵牧灵顿时松了一口气,拿起地上的家伙事儿,肩上搭着沉甸甸的布裹子,牵着小女孩往朱东雀街走去,原来小女孩说:“我们拿果串儿换了好多珠子!”
既然是拿果串儿换来的,那就不是偷抢别人的了,赵牧灵看见光秃秃的稻草靶子还以为是几个小家伙吃了个精光,原来是都换给别人了,不过,有这么值钱?
赵牧灵将最后一个荷叶包裹解下来交给小姑娘问道:“你们是和谁换的?”
朱清儿一只手紧紧抱着荷叶包裹说道:“你刚进去,街上突然冲过来好多老头老太太把围在一起的人都给叫走了,有的老头老太太可凶了,拳打脚踢打得那些人脑瓜子砰砰响,把我们吓了一跳。哈哈……”
小女孩想到那些人被提着耳朵拎走的样子笑出声来,忘了话头。
赵牧灵又问道:“然后呢?”
朱清儿又道:“然后又过了一会儿,你还没出来,他们说要进来找你,突然就来了三个人,问我们‘卖这果串儿的去哪了?’我们说你进去了,他们三个就都不说话,然后有个人一脸坏笑说‘你们敢不敢把这果串儿卖给我们?一个果串儿我给你们十枚钱’。
“我一听呀,你平日里两个果串儿和一把酥糖才五枚钱,他们一个就给十枚,看着他们一脸坏笑一看就像骗子,我就说了不卖。”赵牧灵一听是三个人,立马就想到早上遇到的那三个少年,原来他们已经下山了。
小姑娘娓娓道来:“然后他们有一个人又说‘你们是不敢卖吧’,武冲一听便说‘我敢’,武柏、武竹、武松也跟着说‘我也敢’,我和武冥没有拦住他们,武冲又说‘我们不要钱,我们要珠子’。有个人真的拿出来一颗珠子说‘是不是这种珠子?’我一看和我们家里的珠子是一样的,姐姐说一颗珠子几千枚钱都不换呢,所以我们就卖给他们了。”
赵牧灵震惊不已,心道“没想到这珠子竟然这么值钱,炎姑娘拿出这珠子的时候我还以为值几百枚钱便差不多了。”
又一想,武冲一定是今天被他们说的那个女子欺骗,让他们去一丈观池塘便送他们珠子,所以才想拿果串儿换珠子,武冲看起来人如其名,其实倒是粗中有细,小小年纪,倒也有趣。可是,没想到那三个少年竟然会为了几串解馋的小零食激将几个小孩子。
小姑娘话音不绝:“我们取一串他们就买一串,开始呀,我们卖他一串一颗珠子,一下就卖了一半,没想到他们还要继续买,我们就说一串六个珠子,他们三个想了半天还是答应了,我们本来想剩下七串,留着一人一串自己吃,他们还是要买,我们说把荷叶里面的糖酥卖给他们,他们却不要,他们只要糖果串儿,我们一起想了想就说最后六串要一串十颗珠子,开始他们三个人还想了半天,没想到最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小姑娘话如流水,滔滔不绝,将六个人想给自己藏私的事也一并说了出来。
赵牧灵感受着肩上布裹子的重量,心中满是疑惑:“他们三个人一看就是顶聪明的人,怎么会舍得花那么多冤枉钱来买自己这果串儿?难道是因为自己下山的时候送了他们几个果子解渴,所以他们才这样来感谢我吗?
“但是又一想,几个果子的事怎么会值得花这么多钱来专门感谢我,而且他们言语讥讽,挑逗六个小家伙卖给他们,好像是奔着果子来的?但如果是奔着果子来的,北山下有那么多,他们自己去摘就行了,倒不用在自己这里买。
“如果自己在的话,他们出这么多钱来买自己的果串儿可不行,自己倒像是骗钱的。”
疑惑重重,想不明白就索性不去想了,下次再见到他们有机会问一下他们好了。
赵牧灵笑道:“那他们五个回家了吗?怎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眉眼藏笑说道:“他们呀,和那些围观的人一样,被武爷爷赶回去了!”
赵牧灵心道:“原来自己入观后,武爷爷来过了。”
朱清儿牵着赵牧灵,小姑娘边说边笑,渐渐就看到了朱雀东街那座高大的朱红门户。
朱红正门处,一个着赤红锦袍,绣凤凰百羽图案的红发女子,直身立在门下早已经等候多时。
赵牧灵松开朱清儿小小的手儿,道:“去吧!”
朱清儿双手捧着荷叶包裹一蹦一跳朝着那个女子走去,红发女子神情似有不悦,说道:“进去吧!”朱清儿转身朝着赵牧灵作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才走进门内。
已经看不见朱清儿那小小的背影了,赵牧灵这才远远对着那个红发女子轻轻点头,转身往村南去。
那个红发女子也一直立在门下,直到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小镇的高墙上。
夕阳归西,万物归栖。
赵牧灵打开院门,暮光中听见一阵叮当声音,有个红裙女子正立在门口看着晚归的少年,语气略急地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你去看我师傅没有?”
赵牧灵栓上院门,想起一丈观外的情形和观内的风波,心中略作犹豫道:“今天货卖得好,都说青红相间果子更有滋味呢!所以回来晚了。回来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观里,你师傅都好。”
炎霜华一听,立即神采奕奕,高兴道:“本姑娘亲手穿的,滋味肯定没差。”
赵牧灵去厨房狠狠饮了两瓢冷水,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七八分,将稻草靶子和布裹子里的米粮放好,才去正屋,从布裹子里又取出来四五支黄色的蜡烛点燃后,屋子里才终于明亮起来。炎霜华精巧的面庞在烛光下更加娇俏可人。
赵牧灵从布裹子里拿出一颗珠子道:“炎姑娘,这种珠子到底值多少钱?”
炎霜华伸手在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个红色石头,虽说是石头,但却非金非石,说是璞玉倒更为恰当,随着说道:“看成色的话,你手中的珠子可以换一千个我手中这种石头,我手中这种石头一万枚钱不换。”
这两日的相处使得炎霜华对眼前的少年已经没有丝毫的芥蒂,所以没有丝毫隐瞒便直接脱口而出,何况既然师傅敢把自己送到此处,那在此处自己便用不着多担心什么,虽然师傅总是一副不理事事的样子,可却是世上自己最信任的人了。
饶是赵牧灵心中早有准备,此刻双手依然抖个不停。从小到大,赵牧灵身上就没有多过一百枚钱。若真带了一百枚钱在身上,那对自己来说就如同一座钱山,也不知道该如何花完,因为自己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如今骤然得来这么多财物,赵牧灵只觉的仿若是整座北山压在了自己身上,一时透不过气来。又怕那三个少年一时糊涂才用这么多财物来买了自己的果串儿,若是他们事后反悔找上门来该怎么办,想一想自己还是要把这许多珠子放好,他们要是再来自己就送还给他们算了,反正自己那些果串儿也值不了几个钱,只要他们不为难几个小家伙就好。
赵牧灵一番震惊之余,渐尝余味:“便只是三个少年就有如此多的钱财随身,想来这些外来人应该都是非富即贵了,只是不知他们如今到底是为了什么齐齐来到镇上。今日观中那年轻道姑十二人都下到那洗麻池中,像是专门为了摘花而来,只是不知为何只有年轻道姑一人采花而归。
“今天这些外来人从早上到晚上都堵在一丈观外,看来一定和一丈观有关了,莫不都是听说了观内的莲花久开不败,专为了采花而来,若果真如此,洗麻池中如今只剩下了七朵花,还有一朵将开未开,即使加起来也才八朵莲花,大部分人怕是要失望而回了。”
炎霜华一看半布裹子里竟然全都是满满的灵珠,虽然比自己身上的差了两个品次,但数量还挺多,不禁看着赵牧灵说道:“该不会这些都是卖果串儿赚来的吧!”
赵牧灵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将今天镇上的情况一一相告,怕炎霜华担心师傅,一丈观中发生的事便隐去没有说。
炎霜华听后双手撑脸在桌上陷入沉思,由于胸前奇峰险绝,双手只能轻轻捧着双腮,不过稍即便恢复神采,眼中笑意盈框地说道:“牧灵哥哥,我饿了,咱们先吃晚饭吧!”
赵牧灵听她叫的亲热,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别扭,一时语塞只说了一个‘好’字,就赶紧将布裹子里的珠子都放好,急匆匆地跑到厨房里去准备晚饭了。
陋室之外,天地已黑,夜雨飘飘洒洒,如约而至。
镇上。
青龙街一处堂皇的府邸内,一个青衣女子正站在床边双眼垂泪。床上躺着一个面目苍白的人,白衣墨竹,正是被武老头一脚踢到山下的少年长青。
身侧,一个弯眉红唇的老人侧坐在床,将一颗药丸喂给长青,才略有厉色地说道:“幸好伤的不重,吃下回气丹修养几日便无大碍了,但如果你再私自动用禁术,后果你自己清楚,到时候回去之后你就自己和你师傅分说,可不是师伯未尽心力。这次你大道登顶受益匪浅,应当用心领悟,后面的事就不要掺合了。”老人声音圆柔,衣着面相看不出男女。
长青咽下丹药,满面倦容稍有恢复,这才说道:“多谢道虚师伯教诲,长青感恩在怀,愧疚难当……”
不待长青说完,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平日里不守规矩也就罢了,如今到了此处也敢四处乱撞,幸好你只是受了伤,没有给师门招致祸端,不然师傅也救不了你。”
话语间一个黑衣冷眉的男子走进屋内,对着老人恭敬拜礼。
道虚老人顿时嘴角转笑,挥手示意男子不用多礼,急忙说道:“长陵快起来,事情办得如何?”
男子伸出右掌,掌心一枚莲花流光溢彩,立时香气四泄,充盈满屋,四人一时皆望着莲花呆滞无声,静若无神。
若是赵牧灵在此处定会认出,这个黑衣男子正是今日年轻道姑为首十二人中的一人。
屋外点点雨声响起,四人这才惊转过神来,道虚赶紧拿出一方笔洗样式的瓷器放在桌上,将莲花放进去。
黑衣男子见床上长青目不转睛地盯着莲花,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慢慢出声道:“今日取莲,洗魔池内危险重重,我们十二人一起出手也差一点铩羽而归,不过幸有历仙子及时出手,我们才能全身而退,得以摘花而出……”
男子将池内摘花过程道出,一旁的女子听得手心冒汗,心惊不已。
男子又将麻衣少年试剑摘花,王门贸然出手,身受重伤娓娓道来,讲说至年轻道姑出手救人时,眉目间情意绵绵,最后话尾处将赵牧灵也提了一嘴。
听完徒儿一番久述,道虚老人看着莲花的夺目光彩,目眩神离,一番长考后对三人说道:“这次开禁,九洲云动,龙蛇混杂。北济洲本是不毛之地,我们端明宫幸执一洲牛耳,占得先机,如今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已成众矢之的,但究竟势微人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西牛观那样好说话,这一次切不可莽撞行事。
“别州的谋划我管不着,现在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护住道莲平安返回,你们切记不可招惹是非。尤其是不能招惹那赵姓少年。至于那麻衣少年嘛!虽然不知来历,不过既然他能够仗剑入观,想来也不简单,但他若是想只身一人独占一枝花,哼……”
黑衣男子又说道:“师傅,你来之前已经千叮万嘱,为何如今又偏偏说到这个赵姓少年?我看他凡身肉体也没有什么特别,今日在一丈观中看他出拳,本以为有什么特别之处,哪知道他一拳击出却无事发生,分明未曾入道,什么都不懂……”
听到此处,少年长青也不禁好奇,那个赵姓少年的确没有天资,无法修道,却不知为何能够尽悟三千大道而登顶,来之前师傅也反复叮嘱不要招惹他,只说此处事情完结之时,或是那赵姓少年殒命之时。
突然道虚怒生眉间,一掌拍在圆桌上,其余三人噤若寒蝉,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等了半刻钟,道虚老人圆柔之声又才响起:“特别?这镇上只有他一个是未曾修行的凡人,这还不够特别吗?”
不知是这秋夜之雨太寒,还是老人话语锋寒,三人额头冷汗叠出,黑衣男子名为长陵,女子名为长婓,四人皆姓宫。
雨声中,房内圆柔的声音最后说道:“长陵,长婓,明天你们两个晨时登山,下午去找那赵姓少年买他的果子,越多越好。对了,他叫赵牧灵。”
青龙街另一处府邸内。
三个少年正在盘膝入定,一旁有三个老头满面喜色,各自看着自己初露锋芒便所获颇丰的徒儿。正是成有器,布有量,余有兴三人和他们各自的师尊。
房中另一面也有两个老者,一男一女,男高女瘦,其后有两名年轻男子和一名女子,皆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两男一女都曾随年轻道姑入观取花。
房间中堂上,有一幅悬空画卷着墨点出千里水泽,亦有一朵莲花盛放于水泽中央,房内花香醉人。
长身老者手里拿着一串果串儿道:“这果子毫不起眼,没有丝毫灵气,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妙用,实在是难得的灵根,若是能够……哎…”
相邻而坐的枯瘦女姓老者埋怨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将消息故意散播出去,如今我们只能通过那个旧民拿到这些灵果,现在弄得人尽皆知,要再想买来可就不容易了。”
成有器面前的老者直身说道:“正香师妹,这就是你没有体谅正清师兄的一片苦心了,如今有器他们三个将今天所有的灵果全都买回来,其他人若是事后得知,必定会抑郁在怀,难免要怪我们独享好处,落个不好的名声,如今主动将消息告知,卖个人情给那些家伙,他们也不好再与我们为难。何况如今众所周知,他们再想买,便是群牛饮于水洼,怕是喝不了几口了。”
长身老者正是此行之首,五人的师兄,名为何正清,此时淡然道:“这是其一,其次,如今我们已经得到了莲花,众人在望,如果将好处都占尽了,怕是有人要眼红,这对我们的大事不利。最后就是那个旧民,我已经多方查探,他确实‘一窍不通’,本该活不过十岁,可不知为何却又活了下来,如果能够借众人之手除掉他,那我们大事一举更无后顾之忧。”
女性老者姓施名正香,指着其后的一男一女说道:“有度和有蓂说那个旧民小子在观内出了一拳,虽然只是一拳空空,但这其中不会有诈吧?若他已然入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施正香身后的男子名为施有度,女子名为施有蓂,都是其徒弟,适时向厅中五位老者轻轻一拜。
一旁,布有量的师傅布正经,余有兴的师傅余正望都直身望过来,何正清哂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别说他是‘一窍不通’,就算他真的藏藏掖掖,另有猫腻,天翻地覆时,我请他赴死,他焉敢不从!”
屋外雨声迅疾,漫天大雨已经拉开序幕。
长街中,巷弄里,各个府邸内人心涌动,潮声轰鸣。
赵牧灵两人吃过晚饭,桌上烛节跳动,正在两人相对无言时,有人叩响院门。
漫天大雨中,陋室偏远,有客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