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秦燃站在人潮中,第一次和母亲通话。
“阿燃,是妈妈。”唐以刚说完这句话,就忍不住掩唇低声哭泣。
很奇怪,明明已经那么多年没听过母亲的声音,秦燃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他动了动唇,却一时喊不出那个生疏的称呼,只是说:“我知道。”
唐以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隔阂,极力压抑着哭声,“我接到了你们班主任的电话,他说秦……你爸爸替你签了安大,但你并不想去这所学校,是吗?”
“是。”
唐以停顿了下,犹疑着猜测:“他这么做,是不是因为我?”
秦燃抬睫看了眼程半梨,对上她眼中的鼓舞,他才低低地应下:“嗯。”
“你现在在家吗?”
“没有,在外面。”
“妈妈会给他打电话,会解决好这件事的。”
“好。”
说完这件事,唐以依旧没有挂断电话。
秦燃知道她有话要说,安静等待着。
过去很久,他听到唐以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阿燃,这些年,你怪妈妈吗?”
秦燃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不怪。”
听到他的回答,唐以情绪忽然崩溃,几乎泣不成声,“对不起,妈妈把你生下来,却没有照顾好你。我当时实在太害怕了,我只想赶快逃离他,所以才把那么小的你留在他身边,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对不起。”
秦燃目光出神,回忆起很久之前的事。
其实被秦珩虐待却无处可逃时,他也曾不理解,为什么母亲自己离开,不带他一起。
可随着年岁渐长,他懂得了母亲当时的绝望和无奈,就再也没这么想过。
说到底,他们都是秦珩病态控制欲下的受害人。
“我不怪你,”秦燃听着她诚恳的道歉,胸臆间涌上无数难言的酸涩情绪,“我知道您也是被逼无奈,被迫和他结婚,和他在一起,甚至是……被迫生下我。”
唐以哭着说了很多,秦燃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在低声安慰她,应该是江叔叔。
她说自己一定会处理好这些事情,说不该连累他,说这么多年躲躲藏藏的生活已经过够了。
临挂断电话前,秦燃听到唐以认真地说:“当初怀上你的确是意外,可后来生下你不是。阿燃,妈妈一直都很期待你的出生,也从不后悔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后悔的是,这些年没有保护好你。”
秦燃眼眶涌上一阵湿热,喉咙发哽,嗓音艰涩道:“我知道了。我不怪您。”
原来也有人对他的出生心怀期待,不是为了别的目的,仅仅是希望他能看一看这个多彩缤纷的世界。
原来这么多年,他和母亲都背负着对对方的愧疚,生活在秦珩带来的阴影下。
可惜一直没有这样谈话的机会,让这个心结直到今天才被打开。
挂断电话,程半梨用力抱住秦燃,希望他能从自己身上汲取到力量。
秦燃同样紧紧地回抱住她,哽咽着说:“谢谢你。”
谢谢你那么坚定地告诉我,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谢谢你让我有勇气面对,有勇气打开多年的心结,从此坦坦荡荡地生活。
从游乐场回去,程半梨再三邀请秦燃留下来住。
秦燃应下后,回了趟家拿衣服,没碰上秦珩。
第二天吃完早饭,程半梨犹豫要不要回学校。
秦燃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不是还要复习?”
“是啊,但我有点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唐阿姨会亲自过来吗?我怕你爸做不好的事情。”
秦燃看向她,“不知道。”
程半梨提议,“那要不要提前报警?”
秦燃摇了摇头,“不用,江叔叔就是警察。”
“江叔叔?唐阿姨再婚了吗?”
“嗯。”
程半梨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秦燃妈妈的消息,先是觉得惊讶,然后又觉得解气,“我觉得你爸知道了会气死。”
“他知道。”毕竟秦珩连唐以换了那么多次的手机号都知道,私下里肯定一直在调查她。
程半梨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热水,不禁感叹:“他知道还这么执着啊。唐阿姨都再婚了,你爸怎么就不能另找一个人呢?”
秦燃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神不自觉加深。
如果换了他,也会一直执着下去的。
说了几句话,程半梨忽然想吃零食。
秦燃从沙发上起身,“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跟你一起。”
“好。”
出门前,秦燃帮程半梨围好围巾,几乎遮住她下半张脸。
程半梨不满地往下拽了拽,软声撒娇:“不要,挡住嘴巴就没办法亲你了。”
秦燃:“……”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把她的围巾上沿拉上去,“外面冷。”
“那我想亲亲怎么办?”
“回来再说。”说话间,秦燃打开门走出去。
寒风直往衣服缝里钻,程半梨戴上帽子,乖乖躲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润亮的琥珀色眼睛在外面。
“小燃,你的耳朵又红了诶。”
秦燃面不改色地答:“风吹的。”
“说谎,刚才出门的时候就红了。”
秦燃别开视线装没听见,耳朵比刚才更红。
程半梨知道他纯情,随便调戏两句就会害羞,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小区外面就有便利店,程半梨挑了一大袋子零食,和秦燃一起提着走出来。
准确地来说,是秦燃单独提着零食,程半梨把手藏进袖子里,抱住他另一只胳膊。
快回到小区门口时,路边刚好有辆车停下。
程半梨随意地瞥过去一眼,看到高大挺拔的男人从后座下来,然后走到车子另一边,拉开门,扶着女人下车。两个人姿态亲昵,似乎还说了什么话。
莫名觉得女人眼熟,程半梨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人看。
秦燃见她停下,也顺着她的视线朝那边看过去,原本冷淡的目光倏地凝住。
男人扶着女人往这边走,很快经过站在小区门口的少年和少女身边。
男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女人却瞬间被定在原地,缓缓抬手捂住嘴巴,瞪大眼睛用力盯着秦燃,肩膀止不住地轻颤。
江斯尧隐隐有了猜测,也看向他们。
他们走到近前,程半梨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女人眼熟了。
她小时候见过唐以,后来也见过她的照片,再加上秦燃和她眉眼间的几分相似,立刻就能猜出这人是谁。
想到眼前的人是秦燃的妈妈,程半梨一阵心虚,赶紧松开抱着秦燃胳膊的手。
她的动作打断了母子二人的对视。
程半梨像是被家长当场抓到到早恋的中学生,低下头,怂巴巴地躲到秦燃身后。
秦燃觉得疑惑,发现她面红耳赤,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猜到几分她的想法,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抚:“别怕。”
唐以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跟江斯尧对视了眼,柔声开口:“阿燃,你交女朋友了?”
不等秦燃回答,程半梨鼓起勇气从他身后走出来,拘谨地说:“阿姨你好,我叫程半梨。”
唐以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不确定地问:“半梨……你妈妈是程宛?”
程半梨点点头。
“你妈妈最近怎么样?工作还很忙吗?”
程半梨咬了下下唇,声音低下来,“我妈……六年前去世了。”
唐以连忙道歉:“抱歉,我不知道这件事。”
“没关系。”
“进去说吧。”秦燃刷开小区大门。
走在路上,唐以向他们介绍了江斯尧。
知道江叔叔的确是警察,程半梨放心了不少。
她邀请唐以和江斯尧先去自己家坐坐,说会儿话再去找秦珩。
四人一起回到程家。
秦燃还是不太爱说话,只简单说了自己这些年在哪里读书,平时什么时候去学校,什么时候回家这些基本情况。
唐以抹了下眼角的湿润,“我知道,妈妈都知道。妈妈虽然不能和你见面,但私下一直在关注你。”
她知道她儿子长成了多么优秀耀眼的少年,只是遗憾这些年不能陪在他身边。
稍作停顿,唐以接着说:“阿燃,这些年,你江叔叔一直想帮我打开心结,是我自己逃避不敢面对,所以才拖到了今天。我会把话和秦珩说清楚,如果他还是不知悔改,我就努力把你的抚养权争回来。”
“妈妈不会像从前那么懦弱了,我可以保护好自己,也可以保护好你。”
后来程半梨找了个借口回房间,江斯尧也暂时避开,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两个。
客厅只剩下唐以和秦燃两个人。
缺失了这么多年的亲情没办法一下子补回来,两个人都很克制地坐在原地,小心地探寻对方这些年的生活。
到了中午,唐以和江斯尧正准备告辞,程半梨连忙出言挽留:“叔叔阿姨你们留下吃午饭吧,不然还要麻烦地来回。我家没别人了,自己吃饭也挺孤单的。”
唐以记得从前程家和睦热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下就冷清成这样。
她神情有些复杂,也有些心疼程半梨,最后还是点了头,“好。”
秦燃去厨房做饭,江斯尧进去帮忙。
切菜的时候,秦燃看向身旁的男人,“你们要去秦家见他吗?”
江斯尧答:“嗯,他要求必须在家里见面。”
秦燃抿了抿唇,“小心。”
“放心,”江斯尧扯唇轻松地笑着,“叔叔不会让他伤害到你妈妈的。”
秦燃默不作声地继续切菜,准备把菜盛进锅里的时候,他轻叹口气说:“您也小心。”
江斯尧拍了拍他的肩膀。
吃完午饭,唐以掏出手机,踟蹰地看了眼江斯尧,后者鼓励地向她点头。
她鼓起勇气,给秦珩发了条短信:【我来了,见面说说吧。】
江斯尧陪着唐以去了秦家。
重新回到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唐以紧张得脸色发白,有好几次都生出想要掉头离开的冲动。
幸好有江斯尧耐心的安抚,她才终于有勇气面对。
门铃响起,秦珩亲自走过来打开门。
看到唐以的瞬间,他下意识将嘴里咬着的半截烟攥进手心,生生摁灭。
秦珩仿佛看不见一旁的江斯尧,漆瞳死死地盯着唐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怀孕了?”
他对她的身形太熟悉了,即便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跟平时的不同。
看到他靠近,江斯尧下意识拦在唐以面前。
唐以躲在他高大的背影后,抬眸对上秦珩,“是又怎样?”
担心秦珩耍花招,他们都站在门口,没有选择进去。
秦珩看着这刺眼的一幕,攥紧掌心的烟头,眼眶猩红。
“混蛋!”他毫无征兆地抬起右手,给了江斯尧一拳。
江斯尧没来得及躲,被打了个正着,唐以紧张地凑过去看他嘴角的伤口。
秦珩再次高举的拳头瞬间卸了力道,僵滞在半空。
他放下手,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夫妻间的亲昵,扯了扯唇角,失魂落魄地低声喊她:“以以。”
唐以见江斯尧没受太重的伤,稍稍松了口气,回头看向秦珩,声音冷淡疏离,“秦先生,我想跟你谈谈秦燃的事。”
“秦先生”三个字仿佛一柄重锤敲在秦珩心头,他登时脸色煞白,后退了半步。
他无意识地摇头,凝聚的目光渐渐涣散,喃喃自语般说着:“以以,别这么叫我,你别这么叫我。”
说话间,他又忍不住抬步朝唐以走去,“以以,你是不舍得我的对吗?你决定回来了对吗?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江斯尧皱眉盯着精神明显不正常的秦珩,警惕地把唐以护在身后。
刚一开门他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秦珩越是靠近,酒精味扑鼻而来,不知道他在他们过来之前喝了多少。
唐以冷冰冰地说道:“秦珩,我是来和你商量阿燃保送大学的事,不是来和你叙旧的。”
对上她眼中的冷漠和厌恶,秦珩生生停下脚步。
“我知道错了,以以,我不该那么对你,你离开这么多年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秦珩整个人都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渴盼和祈求,“以以,我以后再也不会犯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我已经再婚了。”唐以出言打断了他的妄想。
“我不介意。”秦珩痴怔地望着她,“我会把你的孩子当成我的亲生孩子看待,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以后我们一家四口好好生活,可以吗?”
“我过来只想跟你说阿燃的事,你不要扯别的。”
秦珩停在距离他们只有半米的距离,“只要你和他离婚,我立刻解决秦燃和安大的协议,让他去想去的大学。”
唐以气息急促,斩钉截铁地拒绝:“你做梦!”
她看着这样的秦珩,往日痛苦的回忆涌上脑海,无法沟通的憋闷席卷而来。
他永远都是这样,从来不会听别人的意见,只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唐以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不自觉加重。
她的异样第一时间被江斯尧察觉,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你没事吧?不然我们先离开这里。”
看样子秦珩不像是适合沟通的状态,不如他们先走,下次再找他谈。
“别走,以以,你不准走。”秦珩走过来想要抓唐以的衣服,手腕被江斯尧眼疾手快地握住,用力甩到一旁。
江斯尧沉声威胁道:“秦珩,你如果还这样执迷不悟,我和以以会考虑要走秦燃的抚养权。”
“不行,你们休想!”秦珩说了这句,唐以正觉得他还不是彻底的丧心病狂,至少对孩子还稍微有点感情,没想到很快就听到他继续说:“秦燃走了,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别想带走他。”
唐以恨得咬牙,“秦珩,阿燃也是你的儿子,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最后悔的就是,自己这些年对秦燃的不闻不问。
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不知道在秦珩身边受了多少折磨。
“良心?”秦珩像是听到了多么荒唐的话,颤着声反问:“你说我没有良心,那你呢,唐以,你这么多年抛夫弃子,你就有良心了?”
“我走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怎么舍得抛弃我的孩子?”被戳中最隐秘的痛处,唐以紧攥着手掌,指尖几乎要掐进肉里。
江斯尧扶她站稳,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听到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秦珩神情难看,近乎歇斯底里。
“因为我?我对你不好吗?我从不跟任何女人搞暧昧,不管公司再忙都会回来陪你,所有的钱随便你花,这些还不够吗?你现在宁愿跟他一个穷鬼在一起,都不愿意回来跟我?”
江斯尧正准备说话,唐以已经忍不住拔高声音骂他:“你掌控我的生活,隔离我的朋友和家人,监控我的一举一动,不让我出去工作,这些是对我好?你当着我的面虐待阿燃,这也是对我好?你做尽坏事,现在有什么脸面来质问我?”
还有更多难以启齿的折磨,包括秦珩在床上对她的强迫,怀疑她出轨时对她言语暴力,日复一日的恐吓威胁……
这些都是唐以心里最难以愈合的伤疤。
“秦燃在你心里,比我更重要?你是为了他才离开的?”
秦珩自动忽略了她的其他话,只问出了他最在意的问题。
好好的话被他曲解,唐以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太阳穴突突的疼,快要被他逼疯了。
江斯尧到底是警察,什么样的疯子都见过,此时他是最冷静的,连忙放轻声音安慰,“别生气,别被他绕进去了。”
经过江斯尧的提醒,唐以才想起来,她过来是为了阿燃的未来,不是来和秦珩争论对错。
和秦珩在一起那些年也总是这样,好好的一件事,最后都会被他拐到其他地方,根本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沟通。
唐以在江斯尧的安抚下,逐渐平缓了呼吸,“秦珩,阿燃保送的事你愿不愿意让步,直接给个准话吧。如果你还这样疯疯癫癫拒绝沟通,我们只能法院上见,我有信心夺走阿燃的抚养权。”
秦珩望着她,渐渐从激动的状态平静下来。
他唇角扯出苦涩的笑意,哑声道:“如果我答应,你是不是立刻就会跟他离开?”
唐以没有回答,即是默认。
“你对我,一点留恋都没有了吗?”
唐以冷淡说道:“何必明知故问。”
“你就这么狠心地抛下我了?以以,我们也曾是夫妻,结婚的时候那些宣誓,你都忘了吗?你怎么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秦珩低声说着,情绪越来越失控,最后忍不住掩面痛哭。
“以以,你怎么能不要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