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站在院子里,跟许秋寒聊了一会儿天,后勤部的人陆陆续续到齐了。
后勤部的人明显比经济部的多上一些,这主要跟后勤部的职责有关系。
——后勤部不仅需要采购行政部门的办公物品,还需要秘密采购军队物资,为战时做准备,甚至还要负责和自行车厂、油田单位、电力单位等多个单位进行对接。
双方做过自我介绍后,其他部员都进屋里忙手头的工作,许秋寒抽出时间带衡玉将整个部门逛了一圈,最后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许秋寒说:“其他几个屋都塞不进一套新的办公桌椅了,你先跟我用一间办公室,怎么样?”
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干活,要是其他人估计得心里提着一口气。
衡玉倒是无所谓,笑着应了声好。
许秋寒就笑了:“你现在还在试用阶段,我就不给你安排具体的工作了。你看你对哪方面感兴趣?”
衡玉当即道:“农业。许姨,我想查阅所有有关农业的资料。”
这个时代的农业水平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她必须先深入了解,才能有针对性地提出建议。
许秋寒微讶。
很快,她轻笑起来,脸上带着满满的欣慰之色:“农业啊,这个想法好。”
她转身,走到档案柜里给衡玉找资料,嘴里没忍住感慨起来。
“为了突破资本主义国家的围剿,苏联老大哥那边一直在极力推行重工业。”
华国在向苏联学习的时候,也照搬了这个模式。但片面发展重工业,放在轻工业和农业上的资金和精力,自然是避不可免地少了。
许秋寒很认可发展重工业的这项决定。
m国和欧洲各国正对华国虎视眈眈,m国还对华国进行了核威胁,如果华国研制不出具有威慑性的战略武器,就要始终暴露在m国的核威胁之下。
所以发展重工业,研制战略型武器迫在眉睫!
她只是觉得轻工业和农业也要跟上来,不然国家哪来的钱啊。
衡玉看着年纪轻,但是这年轻人的战略目光,实在没比她和谢铢的浅。
后生可畏。
真是后生可畏。
终于找到了想要找的资料,许秋寒将它取出来递给衡玉,特意叮嘱道:“只能在这间办公室里看,不能带出去,知道了吗。”
衡玉应是,接过档案袋,在上面看到了‘绝密’二字。
叮铃铃。
自行车的摇铃在平西民巷里响起。
自行车厂的老师傅姓谭,大概六十岁上下。
他骑着华夏牌自行车走街串巷,在约定的时间里赶到了后勤部,走进许秋寒的办公室里。
“谭师傅,你来了。”许秋寒笑着相迎。
谭师傅一路疾踩自行车,现在进了屋,那口气还没喘匀。
衡玉注意到这点,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谭师傅,喝口水吧。”
“多谢。”谭师傅道谢,喝了两口水把气喘匀,急忙出声问许秋寒,“许部长,你说有人能够改进苏联的那款自行车?不知道对方现在在哪里?”
他在自行车厂干了几十年,对自行车吧,也算了解,华夏牌自行车就是在他的主持下研制出来的。
但是造价居高不下和性能不好,这两件事也成了他的心病。
所以一接到许秋寒打去自行车厂的电话,谭师傅就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谭师傅,是我。”衡玉出声。
未免谭师傅因为她年轻而不信任她,衡玉还特意多补充了句:“我这几年在国外,接触了不少自行车。”
然而,衡玉的这个补充是多余的。
谭师傅压根不管她年轻不年轻,他道:“我特意把车骑了过来,姑娘,你帮我看看这辆自行车要怎么改进吧,我想了整整大半年都没能想通。”
低下头在包里翻找,谭师傅把他画的自行车图纸也递过去。
他满怀希望地对衡玉说:“图纸我也带来了,你都帮我看看吧,实在是拜托你了。许部长他们给自行车厂拨了那么多钱,就是想让自行车厂出成绩。我们都不想辜负许部长和国家的期待,但是我们那些人凑在一起,它,它三个臭皮匠也没能成诸葛亮啊。”
衡玉心中莫名酸涩。
她没有再说任何虚的,接过图纸:“谭师傅,我们直接出去看看自行车吧。”说话之间,人已经走出了屋子,看到了那立在院中的华夏牌自行车。
两人走到自行车边蹲下,这一蹲下,就足足蹲了整个下午。
衡玉对照图纸,开始仔细研究这辆自行车的构造,时不时会低声与谭师傅交谈。
谭师傅的声音时而激动,时而低沉,时而气恼得直拍胸口。
他情绪起伏非常大,许秋寒担心他和衡玉的身体,中途过来劝过他们去休息,但两人都拒绝了,继续沉浸在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听懂理解的交流之中。
“好!”
天色快暗下来时,谭师傅猛地高喝一声,他直拍大腿。
“我就按照我们讨论出来的重新设计图纸,如果真的成了,奚师傅,我把按照新版图纸做出来的第一辆自行车送给你。你以后的所有自行车也都由我们厂包了。”
在任何一个厂里,只有那种技术最拔尖的老技工,才能被尊称一声‘师傅’。
衡玉唇角上扬,应了声好。
但没过几秒,她的笑容消失不见。
蹲久了,腿真麻。
帮改进自行车图纸这件事,并不在衡玉的规划之中。
所以她忙完这件事,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全身心投入到查阅农业资料和经济类资料中,并且开始撰写《农业规划意见书》和《经济意见书》。
跟她的不以为意比起来,自行车厂的人和后勤部的人非常激动——不管怎么样,一个好的开端总是能鼓舞人心的。
三天后,李碧曼搬出招待所。
在离开前,她拎着一袋水果来拜访衡玉。
衡玉请她进屋坐下。
李碧曼笑容腼腆:“衡玉,我的工作有着落了。”
衡玉猜测:“你是地质学专业的,工作应该不会留在北平吧。”
“对。”李碧曼抿唇,表现得有些紧张和羞涩,“我申请去玉门油田参与油田的开发工作,上面已经拨下调令了,是后天的火车。”
“这一走,我估计会在那里扎根好几年,希望你不要忘了我,我会记得给你写信的。”
她在国内的朋友不多,衡玉是最聊得来的一个。
她特意过来一趟,就是希望能跟衡玉保持通信。
衡玉肃然起敬:“你真了不起。”
对方这一去,就要远离人烟,死守在戈壁腹地里,想尽办法帮华国征服那片天然油田。
李碧曼看着腼腆,说话语调总是轻声轻语,但做出的选择比很多人都要勇敢。
“我也会记得给你写信的。如果你遇到了任何麻烦,记得在信里面告诉我,不要报喜不报忧。”衡玉也给李碧曼许下承诺。
李碧曼认真点头,还跟衡玉开了个玩笑:“你可是在后勤部工作的,我遇到麻烦,肯定得跟你打招呼,拜托你帮忙多争取些物资。”
等李碧曼离开后,陆陆续续又有其他认识的人过来向衡玉道别。
他们都要搬离招待所了,其中不少人都跟李碧曼一样充满勇气,选择了最艰苦的、也是最需要他们的岗位。
两天后,衡玉和席清送李碧曼等几个朋友上火车。
火车鸣笛,悠悠驶离北平,带走这些年轻的留学生。
等他们再回来时,也许已经鬓角生出白发。
衡玉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也祝福着他们。
直到火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衡玉收回视线,扭头去看席清。
“你的意见书写完了吗?”
席清推了推眼镜,素来清冷的人难得显出几分张扬:“恭喜我吧。航空研究所已经成立,由我担纲。”
“只有两个人的研究所?”
席清好气又好笑道:“揭人不揭短啊,只有两个人怎么了,华国的航空史,将会从这间两个人的研究所里开始书写。”
衡玉也笑起来:“那到时候记得请我做序。”
他们出了火车站,见时间还早,干脆又绕道去拜访郭弘义、胡坚成、程听风和丁白晴四位先生。
这四位先生现在都被清华大学聘为教授,每天除了在研究所里开展研究外,就是给学生上课。
探望完几位先生,衡玉也开始搬离招待所,住进她的新家。处理好一系列琐事,她再次全身心投入到忙碌之中。
六月中,衡玉最先完成《农作技术意见书》。
在意见书里,她以自己在m国农场的所见所闻为例子,提出了深耕、轮作、合理灌溉和密植等好几种先进的种植技术,并且尝试性提出了‘沼气池’的概念。
前面的种植技术还好,但‘沼气池’这个概念就有些许超前了。
斟酌过后,衡玉还是没有进行任何遮掩。
她将自己对沼气池的所有了解都写进意见书里,然后抱着这份意见书去见许秋寒。
“这么快就写出东西了?”许秋寒笑道,对她的这份意见书没抱有太大的期待。
可当意见书入手,感受到其中的厚度后,许秋寒神色郑重起来。
哪怕衡玉的意见不是很出彩,但就冲着她的努力精神,许秋寒觉得自己等会儿就得好好夸奖一番衡玉。
翻看意见书,才刚看完意见书第一部分提纲,许秋寒神色立变。
她迅速扫完意见书的框架,抬头看了衡玉一眼,又急匆匆走到电话边拨了通电话。
“是农学院吗?麻烦你们派两位专家过来。苏联的专家也在?那太好了,请他一块儿过来吧。”
“没错,尽快赶到,越快越好。”
打完这通电话,许秋寒长舒口气。
她转过身看着衡玉:“我对这方面不太懂,但是我觉得你这份意见书很重要,具体的等专家来了再说吧,我就不外行指导内行了。”
衡玉点头,她觉得,许秋寒和谢铢这样的领导,真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领导。
大局观清晰准确,对下属交付信任,还不独断专行。
难怪国家会把他们两个安排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
衡玉说:“我也是在纸上谈兵,有不少地方可能会不符合我们国家的实际情况,这些都需要农学专家来判断。”
她更多的,是在用自己超越时代的目光,给出一个大概的正确方向。
至于要如何落实,她实在没精力去操心。
而且她觉得,也不需要她去操这份心。
许秋寒催得急,农学院那边直接找了辆军用卡车送三位专家过来。
将三位专家请进来,许秋寒连水都忘了倒一杯,直接将那份意见书递给站在距离她最近的华国农学专家。
“陈教授,您看看。”
陈教授伸手接过意见书。
他是内行,只是扫了几行,就知道这份意见书是否具有可行性。
当看到沼气池的概念时,哪怕极力忍耐,他的肩膀还是微微颤抖起来。
——肥力不足,这是华国农村要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而沼气池可以变废为宝,单是这一点,它就具有很高的推广价值。
深吸口气,陈教授将意见书递给苏联专家,用俄语与他低声交谈。
衡玉站在旁边听了几句,没有听懂。
现在华苏两国的交流日益密切,等忙完这一阵子,她是时候把学习俄语提上日程了。
许秋寒看出衡玉听不懂俄语,头附过来,低声给她翻译。
“苏联专家说,那些种植经验非常实用,他们那边有不少农场也在推行类似的经验。”
“至于沼气池的设定,他夸奖这是非常充满智慧的构思,还说一定要跟想出这位构思的专家深切交流一番。”
确定自己这份意见书真的有帮助,衡玉安心不少。
三位专家沟通几句,纷纷坐了下来,轮着仔细阅读意见书。
“咦?”陈教授注意到一段话,下意识发出疑问语气词。
衡玉就站在他身后,捕捉到他的声音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段话:“您是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吗?”
陈教授已经看完了这份意见书,正要将意见书转递给身边的人,听到衡玉的问话,他扭头看向衡玉。
看到她那张分外年轻的容貌,陈教授微愣。
“这份意见书是年轻人你写的?”
这个姑娘家的容貌,可是比他的几个学生都要年轻不少。
然而对农业的猜想,比他的几个学生都成熟。
难道说,她是农学专业的留学生?
瞧见衡玉点了头,陈教授心里更是升起爱才之心。
她似乎是在后勤部工作的吧。
这许部长也是胡闹,这么个人才,不放到他们农学院做贡献,实地考察数据,扔在这后勤部干什么?
难道是年轻人吃不了苦?这年头哪个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是吃不了苦啊。
“你叫什么名字啊?”
陈教授在几个学生面前,都是冷着脸的,但这时候却笑容和煦,慈爱温和得不像样。如果让那几个在他手底下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学生看到,一定得失声痛哭到眼睛红肿。
衡玉做自我介绍:“陈教授你好,我是后勤部奚衡玉,前段时间刚从m国回来。”
果然跟他想得差不多,这孩子的确是留学归国,眼界很广。
“衡玉对吧,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我的学生,加入我们农学院?”
陈教授循循善诱:“你这样的天赋,留在后勤部太浪费了。”
说着,他又无奈摇头。
“也不知道是谁给你分配的工作,要不是我往这里走了一遭,那得耽误多少事啊。农学院才是你施展才华的最好舞台。”
衡玉一脸笃定:“您放心,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只有后勤部和经济部这种万金油部门,才能撑得住她的折腾。
要是她去农学院搞经济建设,或者搞发电机,那像话吗。
陈教授欸一声:“这不成,合适的地方发出的光能更亮。”
他农学院的好苗子,当然是在农学院才能发出最亮的光。
他刚刚看意见书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孩子的眼光非常独特,提的意见都没问题,但农学基础打得不是很好。
他方才会发出疑惑声,就是因为他发现意见书上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基础错误。
“后勤部就是最合适的地方。”衡玉回道。
她琢磨过来,陈教授可能是对她产生了一些误会。
“我是鲁哈尔大学建筑系毕业的,要是合适的地方,那得去建筑部门了。这份农学意见书是我出于兴趣写出来的。”
陈教授有些诧异。
不是农学专业的学生?
就在衡玉觉得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时,陈教授更加激动道:“那进农学院就更合适了。你在农学上的天赋还没有完全开发出来,经过系统的学习,你肯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老教授是真惜才,也是真热情。
这份激情比多数年轻人都要饱满。
他多劝了几句,见衡玉实在不感兴趣,陈教授满脸惋惜:“哎,算了,强扭的瓜也不甜,不过以后有空了,多来我们农学院玩玩。”
看着老教授的情绪瞬间低沉下来,衡玉忙应道:“陈教授您放心,我要是有空,肯定去农学院看看。我要是对农业有了什么新的设想,也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您。”
陈教授顿时精神。
等她过去了,他一定要想办法向她展示农学的魅力。
必须得把这么位农学天才拐进自家研究所!
旁边两位专家看完意见书后,就笑眯眯地坐在旁边听他们两个交谈。那位苏联专家还用俄语问起陈教授在说什么,怎么情绪大起大落的。
华国专家哈哈大笑。
这老陈,为了拐一个好苗子,真的连面子都不要了,当着苏联专家的面还在这装可怜。
三位专家评估完这份意见书的价值,天色就差不多暗了。
他们再也待不住,打算连忙赶回农学院,在农学院后面那片田地里做试验。
如果试验出了成绩,再把这些技术在全国各地推广开。
许秋寒和衡玉送他们离开。
站在梧桐树底下,许秋寒吹着傍晚的习习凉风,拍了拍衡玉的肩膀,关切道:“这些天都没怎么休息过吧。”
衡玉说:“不累。”
那就的确是没怎么休息过。
许秋寒又拍了拍衡玉的肩膀。
她也不劝衡玉好好休息,想也知道是劝不动的:“今晚去许姨家,许姨给你做面吃,再往里面下两个鸡蛋给你补身体。”
在许秋寒家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回到自己家后,衡玉难得没有熬夜写意见书。
洗漱过后,她躺在木板床上。
“晚安。”她对系统说。
【好梦】
系统给她放了首安眠曲,让那悠扬的旋律伴着她入睡。
也许是因为系统的祝福,衡玉的确难得做了个好梦。
醒来后,她已经记不清梦的具体内容。
唯一记得的,是梦中花繁似锦,彩炮齐鸣。
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真的梦到了几十年后的这个国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