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放假三天,宁苏意看了梁穗提交上来的需要救助的资料,打算趁着假期,亲自去其中一家社会福利院看看。
说是福利院,其实就是个孤儿院,里面除了收容父母双亡且无亲戚照管的孤儿,还有一些被遗弃的残障儿童。
福利院资金紧张,年年申报救助款,还是短缺,孩子们过得很拮据。
宁苏意想先去实地考察一番,确定拨款或是提供一些物资。
井迟听说以后,提出陪她跑一趟。
宁苏意怕耽误他时间,在电话里说:“我就是过去看一眼,了解情况,一个人就够了。中秋节你不用陪奶奶?”
井迟笑道:“我天天住家里,奶奶不嫌我烦就差不多了。”
宁苏意笑了一声,接受了他的好意。
两人约定早上八点左右出发,由井迟开车,前往宁城的远郊区,一个叫落日的小镇。
车窗落下半扇,晨风和阳光一起涌进车里,宁苏意用手压住被吹起的头发,眯着眼看前方:“我在宁城生活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落日小镇,听名字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井迟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们一出生就生活在宁城最繁华的中心,出去闯荡,不过是从一座城市的中心到达另一座城市的中心。对于边缘地带的情况,不去特意探寻,恐怕永远不会知道。
驱车快三个小时,越临近小镇,道路越糟糕。
路面坑坑洼洼,飞沙走石,车轮胎碾过去,咯吱咯吱地响。人坐在车里,被颠簸得摇摇晃晃,早上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宁苏意皱着眉,拎出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她是不晕车的,这会儿也被晃得有点难受,甚至没忍住哕了一下。
井迟看着她:“没事吧?”
“还好。”宁苏意摆摆手。
井迟放慢了车速,情况并未好转多少,好在,终于到了目的地。
车子刚停稳,宁苏意飞快推门跳下车,蹲在路边吐了。
井迟下车绕过去,蹲在她旁边,抬手轻拍她后背,担忧道:“以前没见你晕车,怎么回事,肠胃不好吗?”
宁苏意漱了漱口,吐干净反倒舒服了,拧上矿泉水瓶盖,撑着膝盖站起来:“可能是这几天没休息好,没事,不严重。我们进去吧。”
福利院就在身后,转过身去,灼烈的太阳底下,一块长条形的白色招牌挂在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上。上面的字掉了红漆,依稀能看出点痕迹。周围一片都是低矮的自建房,远处一块块田畦,种植着叫不出名的农作物。
门口的保安亭里没人,大门从里面上了铁链黄铜锁,若不是能听到小孩儿的声音隐隐传出来,宁苏意都要怀疑这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废弃工厂。
她上前去敲门,许久没反应,看一眼井迟。
井迟干脆扯着嗓子喊:“有人吗?”
片刻,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短发,穿玫红色绣花短衫,黑色七分裤,脚上一双帆布鞋,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疑惑,打量着来人。
“请问,有什么事吗?”这里很少来陌生人,是以,妇人有几分警惕。
宁苏意从包里掏出名片,是她新印的suyi慈善基金会的身份,隔着铁门的空隙,递进去给她:“我是suyi慈善基金会的负责人,前几天我们工作人员给你们院长打过电话,我是过来了解情况的。”
妇人连忙从裤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铁门的锁链,让他们进来。
宁苏意举目四顾,总觉得这里不像福利院,一问之下,听妇人说:“这里以前是废船厂,经过改造建成福利院。不过,因为我们资金不足,一些设施保留了原样。”
往里走,空旷的水泥地上,一群小孩在玩耍。
一个断臂的小男孩坐在滑滑梯的台阶上,低着头,用一只手艰难地拼装积木。他旁边坐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很健全。
当小女孩抬起头,宁苏意心猛地抽动了一下——那个小女孩只有一只眼睛,像是烫伤或是烧伤,左眼四周的皮肤皱巴扭曲,像枯树皮。
当中有一些健康的孩子,大概是营养不良,十分干瘦,衣服掀起来,连肋骨凸起的形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妇人让他们稍等,她去叫院长过来。
井迟站在宁苏意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安慰。正常人见了这一幕都很难做到心情平静,更何况是她。
没过多久,院长出来了,是一位与方才那位差不多年纪的妇女,穿一身宽松的棉麻质地的衣服,笑容更亲切一些。
寒暄过后,院长请他们到办公室,详细聊一聊福利院的情况。
办公室十分简陋,一张两米长的办公桌,几把椅子,连茶几都没有,角落里放着一张简易的折叠单人床。
院长局促地笑了笑,请他们坐,从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一包用皮筋捆扎封口的茶叶:“没有好茶叶,只能委屈你们了。”
话说完,越发的不好意思。
宁苏意说:“不用给我们泡茶,说说外面那些孩子吧。”
情况跟梁穗资料里汇报的大差不差,甚而比那些白纸黑字更为心酸一些。院里统共一个院长,两个员工,日常负责照料这些小孩的饮食起居。孩子们有些是捡回来的,有些是父母不要了丢在福利院门口。
个别孩子运气好,身体没有缺陷,被好心人家收养带走,更多的则是因为无法接受正常教育,永远滞留在这里,收容人数逐年增长。
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要花钱,拨的款根本不够,这几位阿姨常常补贴,也组织过大一点的小孩做手工换钱。
宁苏意沉默听着,心里头沉甸甸,仿佛压着块巨石。
“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您放心,等我回去跟基金会的人商议,不日就送来物资和救助款,还得烦请您列个清单。”
院长以为还要继续考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答应救助,当即热泪盈眶,站起来一迭声地替那些孩子谢她。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宁苏意才知道这位院长以前是一位护士,后来手受了伤无法继续留院任职,便投身到福利院工作。
她中年丧夫,有一个儿子,前年出车祸去世了,在这世间已是孑然一身,把这些孩子当做寄托。
院长领着她到院子里,指着那些小孩说:“别看他们傻乎乎的,其实心里什么都懂,敏感,但也很坚强。”
院长和宁苏意聊天时,井迟就先出去了,此刻坐在花坛的瓷砖上,他脚边蹲了个小男孩,在看蚂蚁排队搬面包屑。
井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问题,跟他打了声招呼:“你在做什么?”
小男孩不理人,也没看他。
院长对宁苏意说:“那是个自闭症儿童,很聪明的,算术厉害,就是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井迟依稀听见院长与宁苏意的谈话,低下头去,换了个问题问小男孩:“蚂蚁有多少只?”
小男孩抬一下头,看他一眼,仍没有开口。
宁苏意走过去,在井迟身边坐下来,他拦了她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手帕纸,抽出一张展开,垫在花坛上,再让她坐。
宁苏意今天穿的简单舒适,一套白色运动衣,运动鞋,头戴浅咖色渔夫帽,帽檐宽大,以作遮阳。一点妆没化,干干净净一张脸,白皙透亮。
她手肘搭在腿上,问井迟:“你在干什么?”
井迟:“数蚂蚁。”
宁苏意:“……”
井迟解释:“这小孩刚说有九十八只蚂蚁,我不信,非要数一数。但是吧,总是有新的蚂蚁从洞里跑回来,数不清楚。”
宁苏意刚就在注意他们,又听院长说这个小孩子是自闭症患者,疑惑道:“他有跟你说话吗?”
“没说,他用手给我比划的。”井迟移开目光,放弃数蚂蚁了。
宁苏意笑他:“怎么不数了?”
井迟听出她话里几分戏谑,撇了撇嘴,转移话题:“你跟院长聊好了?”
“嗯。”宁苏意摘下渔夫帽拿在手里,在脸旁扇风,另一只手撑腮,“你说,宁城这么富饶的城市,这样的福利院尚不在少数,那些更偏远的地方,会是什么情况?”
井迟摇头,老实回答:“不知道。”
宁苏意叹口气:“可惜我自身精力有限,没办法一一考察资料上那些信息,只能交给手底下的人来做。”
“你再这么拧着眉就成老太太了啊。”井迟拇指按在她额心,轻轻抚平皱起的地方,“你做的够好了,可别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之前还口口声声说不做菩萨呢,我看你现在就悲天悯人得很。”
宁苏意笑而不语。
一晃眼就到中午了,院长留他们吃午饭,很简单的一餐,米饭配青菜和蛋羹,还有炒黄瓜。据说黄瓜是利用福利院后面那块土地种出来的。
饭没吃完,一个小女孩蹭过来,用勺子挖了一块鸡蛋给宁苏意。
院长一愣,连忙招手:“小普过来,不要打扰姐姐吃饭。”转而对宁苏意抱歉道,“不好意思,孩子不懂事。”
“没关系,让她坐这儿吧。”宁苏意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截板凳,让小普坐下。
小普就是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小女孩,她怯生生地望着宁苏意,正处在换牙期,一张口就露出几个小缺口,声音软糯模糊:“院长妈妈说,你是来帮我们的,谢谢你。“
宁苏意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说:“不用谢。”
尽管她掩饰得很好,可目光落在小普脸上,仍不可避免地去注意她半张皱巴巴的脸,很是心疼。
院长说这里的小孩心思敏感,什么都懂,果然,小普嚼着米饭,小声问她:“你是不是害怕?”她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有时候照镜子,自己也会被吓一跳,很狰狞的一块皮肤,像一只蜥蜴趴在那儿。
宁苏意喉头一哽,呼吸都停了一拍。
“我没有害怕。”她摇头,手指轻轻触碰小普的眼周,声音温柔,“你知道吗?这世上,每个人都能看到美好和邪恶的东西,上帝不想让你看到不好的东西,所以帮你蒙住了一只眼睛。”
“哇——”小普睁着那只右眼,“那我以后看到的都是漂漂亮亮的东西吗?”
“我保证,一定是。”宁苏意说。
手机铃声忽然响了,宁苏意回神,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起身到外面接通。
是她父亲宁宗德打来的电话,问她人在哪儿,赶紧回家。
宁苏意心情尚未平复,手指揩了下眼角,着急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爷爷他……”
“你别紧张,不是爷爷出事。”宁宗德怕她慌起来往回赶不安全,缓了缓,说,“你要是不忙就回来一趟,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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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啦,祝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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