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苑正房客厅之中,一名身着上阴学宫灰色长袍制服的女子,端坐于右侧锦榻之上,手里正捧着一本书看着。
无须有什么动作言语,她只是往那一坐,一种慑人的无形气场,便弥漫至整个房间。
忽然,房门处一颗脑袋从侧面伸了出来。
徐凤年探头探脑的瞄了一眼后,便站直身子走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最标准的微笑,露出八颗牙齿,面容和祥,双手端着一个竹盒,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坐到左侧锦榻上。
然后他以最亲切,最温柔,最恭敬的声音微笑道:“姐回来过年啊?”
他不敢喊二姐,小时候因为这个“二”字,他被揍了不知道多少次。
徐渭熊毫无反应,只是翻了一页书。
徐凤年没有丝毫不满,依旧陪着笑,缓声道:“我在武当用山石,给你刻了一副棋子,按照你的十九道,三百六十一颗,你瞧瞧。”
徐渭熊依旧不理不睬,徐凤年心下开始发颤。
他缓缓放下装棋子的竹盒,起身走向徐渭熊,小心翼翼的道:“看书累了吧?我给你揉揉肩。”
徐渭熊终于有了动作,她书本一合,挡在了徐凤年身前,一双如冷电一般的眸子,终于斜斜看向他。
徐凤年心下一跳,讪笑着退回左侧锦榻,重新坐了下去,满脸讨好的笑意,道:“姐在上阴学宫,待得还习惯吗?”
徐渭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声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道:“听说你学武啊!”
徐凤年脸上笑容缓缓消退,神情沉重的道:“老黄死在武帝城,我想把他剑匣取回来,姐觉得学武不好?”
徐渭熊转回头,不再看他,漠然道:“学武随你啊,我只是没想到,在你眼里,老黄胜过了北凉。”
徐凤年愣了愣,满脸疑惑的道:“这怎么说?”
徐渭熊沉声道:“到了今天,你都还没有决定接过徐字旗。”
徐凤年满脸无辜的道:“谁说的?我这不是已经在为接旗做准备了吗?”
徐渭熊闻言霍然扭头,眼中竟似亮起了实质的光芒,她凝声问道:“当真?”
徐凤年郑重点头,认真的道:“千真万确,我学武不仅是为老黄,更是为折服军中将校。”
“你知道的,军队是一个崇敬强者的地方,我若不通武艺,手无缚鸡之力,谁会服我?”
徐渭熊双手骤然握紧,那张威严深重的脸,忽然变得柔和万分。
徐凤年只觉,笼罩在屋里那股沉凝无比的无形气场,瞬间消失无踪,他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万分。
徐渭熊的声音也不再那般冷硬,温和了不知多少倍,“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徐凤年微笑道:“因为一个人,一个好兄弟。”
徐渭熊目光一闪,道:“李飞?”
徐凤年奇道:“姐知道他?”
徐渭熊点点头,语带赞赏的道:“那首‘精忠报国’已经传到上阴学宫,据说京城那边对这首歌也十分满意。”
“天下各地因这首歌,对爹的骂声都小了不少。”
“我向爹要来关于他的情报看过了,若情报全部属实,你得李飞,犹如爹得李义山。”
说完这句话,她又在心里加了一句,还要外加一个李淳罡。
李义山的智慧,李淳罡的武力,在李飞一个人身上得到体现。
所以一个李飞,几乎就相当于李义山与李淳罡之和。
不得不说,凤年比爹幸运。
听完二姐的话,徐凤年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轻抚着下巴道:“姐,你说咱们徐家,是不是跟姓李的有什么宿世缘份?”
“我怎么感觉,只要姓徐的跟姓李的凑一块,就一定能成事呢?”
徐渭熊闻言一怔,这说法……好像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这个世界是中千世界,连仙神都有,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自然也是存在的。
是以徐渭熊并没有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荒谬之处。
哪怕是原剧情中,若无李淳罡一路保护,徐凤年也很难顺利走到武帝城。
若无李淳罡一路上的悉心教导,他的武道之途也不会走得那么顺畅。
可以说,是李淳罡成就了徐凤年。
所以徐凤年说出的这个感觉,完全是准确的。
便在此时,一阵音调略显强烈的琴音,忽然在院里响起。
徐凤年没有再说话,与徐渭熊一起,静静倾听这琴音。
十来息之后,琴音音调稍稍减弱,但节奏感变得极为分明,若再配上鼓声加强节奏感,想必会更加动听。
李飞那带着几分豪气的歌声,忽然传了过来。
“一切美好,只是昨日沉醉,淡淡苦涩,才是今天滋味,想想明天,又是日晒风吹,再苦再累,无惧无畏……”
“身上的痛,让我难以入睡,脚下的路,还有更多的累,追逐梦想,总是百转千回,无怨无悔,从容面对……”
“风雨彩虹,铿锵玫瑰,再多忧伤再多痛苦自己去背……”
“风雨彩虹,铿锵玫瑰,纵横四海笑傲天涯永不后退……”
歌声到此暂歇,琴音重新变得高亢而强烈。
徐凤年笑嘻嘻的看向徐渭熊,道:“好一个铿锵玫瑰,姐,我怎么感觉阿飞这首歌,是专门唱给你听的呢?”
徐渭熊淡淡道:“歌词太过浅显直白,没什么文学底蕴,曲倒是不错。”
徐凤年注意到,二姐虽然评价不高,但她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了一丝弧度,心里分明还是十分高兴的。
也是,这首歌的歌词虽然浅显直白了些,但词中的奋进激昂之意,却是呼之欲出。
尤其“玫瑰”二字,显然是专指女子,再加上“铿锵”二字,简直不要太合二姐的心意。
而且正因为浅显直白,便是寻常百姓也能听懂,十分适合广泛流传。
这家伙多半是怕我被二姐责难,故意唱这首歌来拍二姐马屁,给我解围,真是好兄弟啊!
在徐凤年暗自思忖间,歌声再起。
“思绪飘飞,带着梦想去追,我行我素,做人要敢做敢为,人生苦短,哪能半途而废,不弃不馁,无惧无畏……”
“桃李争辉,飒爽英姿斗艳,成功失败,总是欢乐伤悲,红颜娇美,承受雨打风吹,拔剑扬眉,豪情快慰……”
“风雨彩虹,铿锵玫瑰,芳心似水激情如火豪气鼎沸……”
“风雨彩虹,铿锵玫瑰,纵横四海笑傲天涯风情壮美。”
歌声至此而终,琴音再响片刻,也逐渐敛去,梧桐苑中恢复了宁静。
徐渭熊缓缓起身,往门外行去,徐凤年无声咧嘴一笑,拿着那盒棋子跟上。
李飞的房间,就在距离正房最近的第一间左厢房,相距不过十数丈。
此时房门大开,徐渭熊也不客气,径直迈步走了进去。
徐凤年在她身后,对着刚站起身的李飞比了个大拇指。
李飞自然看到了徐凤年的动作,却暂时没理会他,而是面带微笑的看着徐渭熊。
“你就是李飞?”徐渭熊上下打量了一番李飞,眼中浮现出一抹欣赏之意。
不错,容貌气度俱是上佳,与他为伍,倒也不算辱没了北凉世子的身份。
李飞抱拳一礼,道:“李飞见过郡主。”
在回来的路上,徐凤年就已经提醒过他,称呼徐渭熊时不要带“二”字,显然他牢牢记住了。
徐渭熊握书的左手负到背后,右手微抬,做了个虚扶的动作,道:“不必多礼。”
李飞起身,心下暗暗咋舌,这徐渭熊的气场果然够强,简直比徐骁更甚。
他走到案桌右侧,朝正对房门的主位伸了伸手,微笑道:“郡主请坐。”
徐渭熊泰然自若的走到主位,端端正正的跪坐下来。
平时李飞和徐凤年都是盘坐,基本没什么正行,怎么舒服怎么来。
可此刻徐渭熊在前,连徐凤年都是规规矩矩的跪坐,李飞自也不会做那丢颜面的事,尤其是在他十分欣赏的徐渭熊面前。
徐渭熊看看面前摆在案桌上,已经颇有些陈旧的琴,她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凤年这小子怎么回事?堂堂北凉王府,难道还会缺一架好琴?
此等陈旧次品,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古琴,如何配得上这样一位乐道大宗师?
徐凤年自然不知道二姐此刻在想什么,他只是笑吟吟的对李飞道:“阿飞,你这首歌是为我姐而作的吗?”
李飞微笑道:“是,也不是。”
“哦?怎么说?”
徐渭熊也眉毛一挑,看向李飞。
李飞道:“这首歌,的确是为郡主而作,但不单单是为郡主而作,同时也是为这天下,所有做出伟大成就的女子而作。”
徐渭熊赞赏的点点头,徐凤年则是一拍巴掌,比了个大拇指,道:“格局,这就是格局,不错不错。”
李飞矜持的垂下眼睑一笑,随后又看向徐渭熊,道:“事先不知郡主要回来,便没准备什么礼物。”
“正好在下最近写了本书,便送给郡主作为见面礼吧!”
徐渭熊诧异的道:“你写的书?哪方面的书?”
李飞神秘一笑,道:“郡主看过就知道了。”
说完起身走进卧室,数息之后手里捧着一叠每本都厚约半寸,蓝色封皮的书册走了出来。
坐回原位后,他将那叠共计八本的书册,放到徐渭熊面前。
徐渭熊取过第一本一看,只见封皮上写着铁钩银画的四个行书大字:天狼兵鉴。
在书名之下还有个“壹”字。
“好字。”徐渭熊一眼先看到这笔字,忍不住赞了一句,随后才反应过来,这四个字代表的含义。
她惊奇的看向李飞道:“这是兵书?”
李飞谦逊的道:“一点浅见,还请郡主多多指点。”
徐凤年一看书名,神色古怪的看着李飞道:“你以我的表字做书名,难道不是应该送给我吗?”
李飞摊手道:“早晚是你的,不过得先经过王爷和郡主的检验。”
“若能得到他们的认可,这套书以后就是你所著,若他们不认可,就当是我与郡主交流交流武略了。”
徐凤年有些牙疼,他记得在武当的时候,李飞说过这是送给徐骁的新年礼物。
怎么这一转眼,又变成送二姐的见面礼了?
你他娘能不能有点原则?
徐渭熊好奇的翻开书看了起来,这一看就入了迷,竟是浑然忘了身旁还有两人。
片刻之后,徐凤年壮着胆子,抬手在徐渭熊眼前晃了晃。
她目光却只是死死盯着书本,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书上,对徐凤年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徐凤年见状,对李飞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起身,走出了屋外。
即便是两人出门时造成的光线变化,都没能让徐渭熊分心,可见她看得究竟有多入迷。
这套《天狼兵鉴》,可说是祖星背景的世界,古往今来兵书集大成者。
书中包含了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布阵、野战等等内容。
还有动静安危之势,用正出奇之道,可说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妙。
这套兵书放在任何一个,处于冷兵器时代背景的世界,都会是至高无上的军事圣典。
徐渭熊文韬武略,无不精通,看到如此圣典,怎能不入迷?
而且当她看到最后一章时,还会得到一个更大的惊喜。
这套兵书的最后一章内容,乃是李飞以《武穆遗书》为根基,再结合这个世界北莽的实际情况,编写出来的针对性兵法战策。
《武穆遗书》本就是金书世界的岳飞,为对付金国而作。
这个世界的北莽,与金国何其相似?
都是一开始为游牧民族,因受中原文化影响,逐渐发展成一个有固定地盘的封建王朝。
而北莽和金国的人文、体制、社会形态、军队情况,可说是高度契合。
对金国有效的兵法战策,对北莽也一定有效。
在李飞根据北莽的实际情况,进行过调整后,那更是完完全全的针对北莽。
说起北莽这个国家的变化,就不得不提李义山当年策划的“洪嘉北奔”。
所谓的洪嘉北奔,是指让被灭国的春秋八国遗民奔赴北莽。
此举是李义山下的一盘大棋,共有三个目的。
其一,增加北莽的实力,让离阳朝廷忌惮,不敢轻动北凉,此举等于是“养寇自重”的高配版。
其二,北莽本是游牧民族,擅长马上作战,居无定所,中原一旦出重兵攻打北莽,他们可以直接逃走。
等你班师后他们又可以回来,继续袭扰你的边境,让你不胜其烦,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
春秋八国遗民北奔,实际上就是一种文化入侵,北奔的八国遗民中,不乏各种工匠。
所以北莽逐渐有了更多的城池,更完备的基础设施,这等于拴住了北莽的马腿,让他们不再想着敌人一来就逃。
因为过惯了安稳的日子,他们不想再逃,也不愿再逃,如此便只能跟中原王朝玩命,这就给了中原王朝彻底覆灭他们的机会。
其三,李义山在北奔的人中,埋了许多关键的棋子,必要时可以里应外合,来个内部开花。
这就是李义山策划洪嘉北奔,三个最主要的目的。
可以说,是他一手改变了北莽。
但北莽无论怎么变,民族还是那个民族,军队也还是那支军队,用《武穆遗书》的兵法战策打他们,一准没错。
……
庭院中。
徐凤年跟李飞并肩踱着步子,他对李飞问道:“你小子怎么一点原则都没有?那书不是送给徐骁的新年礼物吗?”
李飞无所谓的道:“都一样,又不是吃的,吃掉就没了,你姐看完还能不给你爹看?”
徐凤年倒也不是真的在意,转而道:“瞧你那意思,这套书准备安我头上?”
李飞道:“嗯,不必太过在意,这就是个帮你提升声望的工具,等郡主和王爷都看过之后,你也得好好看看,将之完全吃透。”
“等你什么时候彻底消化了这套书,就可以向军中将校公布,并选择部分内容传授。”
“待军中将校了解了这套兵书,你在军中的威望自然便能大升。”
徐凤年哑然道:“合着你请我姐检验,还真就只是客气客气,看你这口气,分明已经是十拿九稳。”
李飞莞尔笑道:“等你看过书,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自信。”
徐凤年笑笑,这家伙的自信,总是那么的让人心安。
他抬手搭在李飞肩膀上,大大咧咧的道:“自家兄弟,我就不说谢了。”
李飞施施然道:“不说谢可以,结一下账就行。”
“结账?”徐凤年一愕,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飞扭头看向他,佯怒道:“怎么?你他娘以前跟那些穷酸秀才买诗词,都舍得一掷千金。”
“我这给你写出了可以流传千古的兵家圣典,你连点表示都没有?”
徐凤年顿时笑喷,豪爽的一拍胸脯,道:“表示,必须得表示。”
“我知道陵州街头有一家酱牛肉铺子,卖的酱牛肉贼他娘的香,三斤够不够?”
李飞砸吧砸吧嘴,道:“这还凑合,再加两斤绿蚁酒。”
徐凤年痛快的道:“加,两斤不够,给你五斤。”
李飞满意的道:“这还像话,天狼兵鉴十数万言,你姐一时半刻怕是看不完,咱练武去,这可是技术活,不能懈怠。”
徐凤年道:“好,我让红薯去买酱牛肉,再叫上姜泥和青鸟,咱们去后山,你可是答应过我要教青鸟枪法的。”
“嗯,去吧!记得让青鸟带上枪。”
徐凤年兴高采烈的到耳房招呼姜泥和青鸟,交代青鸟带上长枪,不过他暂时没告诉她,是李飞要教她枪法。
至于红薯,由于她一直没暴露自己会武功,练武这种事自然就跟她没什么关系,结果被打发去买酱牛肉。
事实上,在李飞来这之前,梧桐苑里武功最高的就是红薯,有伪指玄的境界。
青鸟不过大二品而已,连一品都没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