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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蓁眼皮子拼命打架,已经快要看不清眼前人,模模糊糊道出一句:“跟着你……跟着你有酒喝吗?”然后头一歪,枕在霍留行的肩上不省人事了。

霍留行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敢情这一坛子荔枝酒是彻底挖掘了这位大家闺秀深埋在骨子里的纨绔子弟潜质。

霍留行沉着脸,伸出一根指头把那颗脑袋推开,将她放倒在榻,替她盖好被衾,一双手摸索着绕到她颈后,找到风池穴,开始打着圈儿揉摁。

沈令蓁在睡梦中似乎感到了不适,哼哼唧唧地扭着身子,没几下就蹭开了被衾,一脸的不耐烦。

小姑娘还挺难伺候。

霍留行重新替她掖好被角,拿手肘锢住她的肩,接着揉。

她又挣扎着摇头晃脑,非不肯让他碰,嫌弃得好像他真是个大老粗似的。

霍留行摇了摇头:“那我不管你了,明早醒来,头疼的是你。”说着起身要走,只是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指着她道,“我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只此一次。”

沈令蓁这时候哪顾得上听他叨叨,自顾自睡得酣畅,这下应当是做了个好梦,竟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唇,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霍留行看了眼她鲜艳濡湿的唇瓣,略有些不自然地撇过了头,望着头顶承尘继续专心地替她按硗风池穴。

一炷香后,他才坐回到轮椅上,唤来蒹葭和白露:“你们明日及早备好解酒汤,她一醒,就喂她喝了。”

白露应“好”。蒹葭眼见他要走,犹豫道:“姑爷今夜也不在少夫人房里歇吗?”

霍留行瞥了沈令蓁一眼:“不了。”谁知她一会儿是不是又要喊他爹,这当爹的,总不能宿在闺女房里吧。

想到这里,他停下了摇轮椅的动作,问道:“我与你们国公爷长得可有几分相像?”

蒹葭和白露一愣,齐齐摇头:“姑爷怎会与国公爷长得相似……”

霍留行“哦”了声,离开了卧房。

醉鬼的嘴,骗人的鬼。

——

沈令蓁沉沉一觉睡得晕头转向,翌日醒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了国公府,定睛细瞧屋内简朴清冷的摆设才缓过神来。

蒹葭依照昨夜霍留行的嘱咐,第一时刻送来解酒汤:“少夫人,您可算醒了,这都日上三竿,快到午膳时辰了,您快些喝了这碗汤吧。”

沈令蓁揉揉眼:“我怎会睡了这么久……”又低头看看那碗暗红色的茶汤,“这又是什么汤?”

“是解酒汤。少夫人,您昨夜喝多了荔枝酒,醉昏了,您都忘了吗?”

沈令蓁愣愣眨了眨眼,摁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回想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零星片段:“我只记得我看到了阿爹。”说完又觉不该,“想是做梦了吧,梦里天南海北的,阿爹变年轻了,没有胡子了……”

蒹葭似乎联想到什么:“少夫人,您怕是醉浑了,昨夜姑爷来看过您,在这屋里陪了您好一会儿,事后问婢子,他与国公爷长得像不像……”

沈令蓁倒抽一口冷气:“我不会将郎君错认成阿爹,在他面前撒了酒疯吧?”

“看姑爷离开时的脸色,好像是不太好看。”

沈令蓁的脸一下便热了。她从前在杂书里见过不少形容醉鬼的文章,其形象无一不是死皮赖脸,惹人嫌恶,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也有如此出格的一天。

她拿手背压一压发烫的脸颊,捏着鼻子喝下解酒汤,匆匆穿戴洗漱好,来不及吃些东西填填肚子,便立刻去找霍留行赔罪。

只是到了院门前又心生怯意,担心自己昨夜做了过分的事,霍留行还未消气。

沈令蓁在月门前踮着脚,朝里张望了一阵,又踌躇着退回到远处,过了一会儿,再鼓起勇气上前。

如此反复几趟,正是进退维谷之际,空青乐呵呵地来了:“少夫人,郎君叫小人来问问您,您是在治水吗?”

她宿醉过后脑袋难免混沌,一时没反应过来,惊道:“可是哪里闹了水患?要不要紧?”

空青愣了愣,笑起来:“少夫人关心民生疾苦,小人深感动容。只是您放心,没有哪里闹水患,是您这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样子,像极了历史上治水的大禹。”

“……”沈令蓁干笑一声,“郎君还挺风趣。”

她朝空青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我问你,昨夜郎君从我院子里回来后,可与你们说了什么?”

有倒是有的,比如霍留行脸黑如泥地问他们,他是大老粗吗?他中看不中用吗?

但空青不能做背主之事,摇摇头道:“郎君什么也没说。”

倘使当真没有,那正常的用词应当是“没说什么”,而不是如此刻意强调的“什么也没说”。

沈令蓁耷拉了眉,想空青肯定在安慰她。霍留行怕是当真被她惹恼了。

她又问:“那他现在瞧着心情如何?”

“原是不太爽利的,但方才见少夫人您在这儿……”他挠挠头,不好僭越地说她鬼鬼祟祟,只好换了个词,“在这儿小心谨慎的样子,倒是笑开了。郎君眼下正要用午膳,您要是没用过,不如一道来?”

沈令蓁便跟着空青进了霍留行的屋子。

一进门,就听见他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但凡行事不规矩的,抓着了就赶出府去。”

昨夜刚不规矩过的沈令蓁霎时停在屏风这头不敢往前去了,耳听得霍留行那边久久没有下文,才蹑手蹑脚挪了几步,扒着屏风边缘探出半颗脑袋去。

结果,正正对上了霍留行望着这里的一双眼睛。

她紧张地干笑一声,叫他:“郎君。”

“躲那后面做什么?”

“我听郎君好像在处置犯错的人,想着不好打扰你……”

霍留行收起一本册子,交给京墨,言简意赅:“杀鸡儆猴。”

自认是猴的沈令蓁心头肉一颤。

霍留行莫名其妙地瞥瞥她。

自从借沈宅之行揪出一个奸细后,他就在逐步排查府内其余下人,因如今处处受制于人,凡事不可将动作放得太大,全面清洗必将惹人生疑,所以只能多花些时日慢慢观察。

倒不知沈令蓁在心虚什么。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用膳。”

沈令蓁迈着碎步上前,到他身边却没坐下,低头绞着手指道:“郎君,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原谅改过自新的人吗?”

“有一必有二,这种人不值得原谅。”他拿指关节叩一叩桌案,示意她坐。

沈令蓁一张巴掌脸皱成苦瓜皮:“我不坐,我在旁侍候郎君,我得向郎君证明,我是值得原谅的。”说着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回忆着旁人从前伺候她的样子,动作生疏地开始往霍留行饭碗里头布菜。

菜堆得像山高的时候,霍留行终于明白了她的战战兢兢从何而来,侧目看她:“你倒还记得昨夜的事?”

沈令蓁被他锐利的眸光盯得一凛,想这时候若说忘了,兴许更坏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点点头:“记得,我说过,我记性很好的。”

“那我的意思,你应当明白了?”

沈令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明白,我全明白。”

霍留行觑觑她。她要是当真明白了,此刻就该问一问他,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眼见她果真忘得一干二净,他本想再提一提昨夜被她含混过去的那一问,可转念又觉不必多此一举。嫁都嫁了,不跟着他,难道还能翻出墙去?

他指指圆凳说:“坐下来吃。”

“那郎君是原谅我昨夜的鲁莽了吗?”

“是。”

沈令蓁这才坐了下来,因方才已假称自己记得醉酒经过,眼下也不好多问,只安安静静地动着筷子,小口小口咬着一片糖醋藕。

霍留行看看她:“今早头疼不疼?”

“不疼。”她摇摇头,“说来奇怪,我听说醉酒之人都要头疼,我这般安然无恙,莫不是天赋异禀?”

想起昨夜替她按硗的折腾,霍留行觑她一眼:“是,你往后再多喝一些,还能更上一层楼。”

沈令蓁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喝了,我再不敢喝了。”

霍留行看她埋头舀羹,心虚又乖顺的样子,摇了摇头,真觉自己像养了个闺女。

午膳用到后半程,空青来了,找的却是沈令蓁:“少夫人,二姑娘在外头找您。”

她还没应话,霍留行先冷冷道:“她最近粘你倒粘得挺勤快?”勤快到连他这个兄长的字都敢随便卖了。

“小姑娘成天待在宅子里无趣嘛。刚好我也闲。”沈令蓁解释,又转头问空青,“二姑娘可是有事?”

“二姑娘说一会儿想上街去,但大姑娘伤刚好,没兴致出门,她便来问问您要不要一道。”

沈令蓁眼睛一亮,又黯下去,偏头看了眼霍留行。

虽说西北此地不重男女之防,但她毕竟从小长在汴京,这抛头露面的事,习惯了不由自己做主。

霍留行看了眼窗外高悬起的日头:“这时辰外头很热,你不会中暑气?”

“我没这么……”

“娇弱”二字还未出口,沈令蓁自我衡量了一番,想到从前并非无此先例,便道:“那好吧,我不去了。”

“你还因噎废食上了?”

沈令蓁奇怪地看着他,想霍留行怎么突然变得跟她阿爹一样婆婆妈妈了。

她撇撇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郎君叫我怎么办?”

“喝了防暑的茶汤再去。”

她立时喜上眉梢:“郎君真是足智多谋。”又交代空青,“与二姑娘说一声,我一会儿就来。”

霍留行想了想,回头问京墨:“今早定边军那边送来的信报,不是急信吧。”

“不是,但小人方才看了一遍,发现几处可疑,可能需要您尽快过目。”

“那你派几个府卫跟着她们,确保她们的安全。”

沈令蓁这才听出霍留行的用意:“郎君不必陪我们上街,好好处理公务就是。没有郎君,这街上安全得很。”

“……”真是狗咬吕洞宾。

京墨心道少夫人这话虽然实诚,却并不是没有道理。

霍留行却不想再多看沈令蓁一眼,吃到三分饱便回了书房,拿起京墨整理好的信报翻阅。

这一翻便是大半个下午过去。

他将信报叠成一叠,搁在一旁,推开一卷羊皮地图,拿手指一点点划过去,慢慢皱起眉来。

京墨道:“西羌盐、洪两州爆发旱灾已有月余,近一月来,两州饥饿无食的流民不断骚扰边境,时有抢掠之举,主君镇压大小暴乱竟多达十余起,且西羌朝廷对此两州流民的安置举措始终未能落实,赈灾效力极其低下,不知是底下官员层层贪腐,还是上头有意放任。郎君觉得,这其中是否有蹊跷?”

“光凭这点不好定论,但这十余起暴乱发生的地点确有门道。”霍留行指着地图,一处处点过去,“都是边境沿线兵力相对薄弱的地方,且打得一手声东击西的好战术。”

倘使是普通流民,不该一找一个准,也不该有如此无间的彼此配合。

“那么果真是有军队混进了流民当中,借此天灾有所图谋?”京墨皱着眉头,“只是西羌人到底在图谋什么呢?”

霍留行蹙着眉没有说话。

十年前,西羌人夺走河西,尝到了甜头,近年来愈发贪得无厌,明枪暗箭,层出不穷。

偏圣上心魔未除,不仅不敢收复河西,反在边关一带不断安置中央的文臣借以牵制武将。

如今霍留行的父亲已六十高龄,又因久经沙场一身伤病,越发不堪支撑;而霍留行对外又是个残废,自然也不会被放在眼里。

边关顶事的将领所剩无几,也难怪西羌人蠢蠢欲动。

京墨叹了口气,又道:“虽信报中未曾提及一字,但小人想,主君这一月来殚精竭虑,应也已是强弩之末。倘若西羌刻意延迟赈灾,这样下去,恐怕……”

“若换了从前,我便亲自去一趟了。”

前些年,霍留行并非始终身在深宅,偶遇突发事件也曾冒险出过几趟行。

但这个节骨眼,圣上刚起了重新启用霍家的心思,四面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何况赵珣那麻烦精在霍府种下的隐患也未确认清除完毕,他这一去,消失个十天半月,岂能不引人注目?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咣当”一声响,是书房的窗子被风刮上了。

霍留行循声望去,上前推开窗子,伸出手探了探风,看着天边涌动的层云,脸色渐渐变了:“今早院子里的花草,是不是沾了湿露?”

“是这么回事,早间还挺凉的。”

他神情凝重起来:“少夫人回来了吗?”

“应当还没。”京墨看了眼起风的天,“郎君放心,下人们替少夫人与二姑娘备了伞,不怕落雨。”

霍留行摇头:“快马加鞭,到街上找到她们,让她们在牢靠的屋子里避一避。也派府卫帮忙疏散外边的百姓,立刻通知知州,准备应灾。”

京墨一愣:“应灾?”

“要下雹了。”

——

西北地界夏季冷热交替厉害时,下雹本是寻常之事,隔年便有那么一两次,但一般都是无甚妨害的冰粒。

能被称为“灾”的,落下来的雹恐怕够得上破屋杀畜,损毁庄稼了。

霍府上下霎时忙乱起来。

霍舒仪当即便要去街上寻霍妙灵。霍留行拦下她:“我已经派京墨去了,你现在跟着上街是添乱,有这功夫,不如帮着去左邻右舍多疏通疏通,能少一户损失,是一户。”

她点点头,带上防具,转头奔了出去。

俞宛江在前厅面色煞白。

一旁霍留行也双眉紧蹙。他从前行军打仗,对天时颇有研究,落雨起风一说便准,这次倒希望是判断错了。

只是心中如此念想才刚掠过,天色却在刹那间大暗下来,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下,噼里啪啦的震响便在头顶传开了。

霍舒仪恰好走进廊庑底下,回头瞧见这铺天盖地,大如鸡卵的雹子也是骇得不轻,慌忙奔进前厅:“阿娘,二哥,找到妙灵了吗?”

落雹的巨响将她的人声淹没,霍留行和俞宛江凝目望着窗外雨雹的形势,一言不发。

霍舒仪急得收紧了拳,在前厅来回踱步,听着久久不息的雹声心如火焚。她长这么大尚未见过这等大小的雹子,如此形势,怕是连普通人家的屋顶都能砸穿,要是走在路上来不及避,当真得破了头。

小半柱香后,风雨渐止。

霍舒仪咬咬牙:“我去找妙灵。”

她说着拔步就走,空青恰好三步并两步地越过满地的碎雹奔进来:“夫人,郎君,大姑娘,少夫人和二姑娘回了!”

这时候到了,岂不方才恰好赶着了雹子?俞宛江大惊失色:“妙灵伤着了吗?”

“二姑娘没事,”空青喘着粗气道,“只是哭着与小人说,少夫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了!”

霍留行霍然起身。

俞宛江一惊之下愣了愣,等他走出两步才反应过来,慌忙提醒:“留行!”

霍舒仪瞪大了眼,拉长着下巴直直看着霍留行的背影:“二哥……”

霍留行浑身一僵,蓦地停住了脚步。

空青傻愣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砰”地把他撞回了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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