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殿下在找这个东西,也相信殿下,早晚会找到我。”
她笑起:“我等了殿下六年,终于得见了。”
听到六年两个字时,李锦愣了一下。他眼眸微眯,注视着面前的梵音。
只见她抿了抿嘴,将面前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殿下,太子殿下是冤枉的。”
李锦面不改色,神情淡然,心里却掀起了一场滔天的巨浪,将他淹没,令他窒息。
六年前的案子,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团。
刑部没有收录,六扇门没有记载,所有的细节,所有的证据,据说都保存在上书房内。
整个朝野之间,不许谈论。所以李锦在认识沈文之前,得到的都是许多奇奇怪怪的版本。
直到后来,他将有“全知”之名的沈文请进了六扇门,才从孜孜不倦的收集整理中,知晓了整个事件的大概模样。
“六年前的盛夏,陛下前往行宫避暑,太子殿下奉命处理国事,根本没有出皇宫半步。”梵音说,“那段时间太子妃大人有孕,我日日都去府上陪她解闷,所以知晓内情。”
“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整个京城都在传言,说太子殿下要反。”她说到这里,面颊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说殿下偷偷给驻扎在行宫的少将军,送了满满两车铠甲。”她咬着嘴唇,深吸一口气,“而后,殿下为了稳定整个朝野,便准备自证清白,赤手空拳地亲自前往行宫。”
“那之后……”她说到这,艰难地握紧了拳头,双唇一张一合,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那之后,李牧确实一个人去了行宫,在去行宫的路上,就被现在的太子李景给抓了个正着。
李牧没有见到大魏的皇帝,天选的李义,而是在等待觐见的七天之后,一夜之间成了妄图逼宫谋反的逆贼。
行宫外,是不知从何冒出来的一支小军队,打着李牧的旗号,逼宫皇帝,让他主动退位,交出皇权。
这件事,所有的信息和消息,都被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抹消了。
李锦查了这么久,都没能将这逼宫的过程搞清楚。
是谁,带着什么队伍逼宫?李牧又是为什么在逼宫之前就被抓了?这些事情,直到现在,李锦也没有一个答案。
有的只是李牧已死,太子妃和遗腹子下落不明,这样一地鸡毛的结局。
“当时,我和太子妃殿下始终在一起,事发之前三天,将军府的人匆匆赶来,秘密知会太子妃殿下大事不妙,让她收拾好行囊,连夜出逃。”
梵音顿了顿:“当时据说,一个叫林忠义的人,拉了两车的铠甲,要送给少将军,少将军察觉到不同寻常,没有接下。之后,这个林忠义,便去找一个叫做杨青云的人,一去不回。”
李锦一边听她说,指尖一边在桌上轻轻地婆娑。
梵音此时讲述的部分,正好是李锦六年时间都没有得到的拼图碎片。
林忠义,杨青云,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案子里,有额外的两个人出现。
“你还记得什么?”许久,李锦问。
可梵音摇了摇头:“与太子殿下有关的所有消息,就到此为止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天晚上,太子妃殿下原本并不肯离开,她坚信圣上英明,坚信殿下并非逼宫小人,坚信一切都会柳暗花明,好起来。”
“但是……”
梵音的话,停在这里了许久,她看着眼前的酒盏,不悲不喜,只觉天道弄人。
“我当时也怕极了,也有自己的私心,想着若是殿下出逃了,自己也能跟着去,会安全很多。便极力劝解她,让她为了孩子,先走,去避避风头,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就好。”
“最终,为了肚子里已经六七个月的孩子,太子妃下定了决心,天还未亮,就匆匆离开。”
她说到这里,她的眸光呆滞地看着李锦,自嘲一般的笑起来。
笑着笑着,压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屋内,声声阵阵的哭泣,让金舒和周正,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扉,十分犹豫。
站在一旁的何琳皱着眉头,抿了抿嘴,下楼去为他们两个人,一人倒了一杯清茶。
待情绪稍稍平静,梵音抹掉眼泪继续说:“可哪有那么容易逃出去,太子妃大人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太子府就被团团围住。太子妃见状,给了我一些钱,让我不要跟着她,另谋生路。”
“她说跟着她,一死可能要死我们两个,若是分开,总有一个能活下来。”梵音咬着牙,努力的控制着自己内心翻滚的痛苦,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说,只要活下来,就一定能等到靖王殿下您回来的时候,一切应当都还有转机。”
眼前,李锦坐在那里,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回应她这段痛彻心扉的话语。
他看着青花瓷的酒盏,看着面前的小方桌,看着屋内香炉里的青烟,看着阳光落在梵音的身上,却将自己埋在了阴影里。
他知道啊,知道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李牧一家有多需要自己。
他清楚啊,清楚这一切都是故意被安排,故意被选择,故意发生在他平定战乱,不能抽身的特殊的时间里。
他曾尝试抗拒,甚至想要力挽狂澜。所以冒着一旦暴露必死无疑的风险,一身黑披风,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来。
但西北边陲遥远,想尽办法,也足足在路上花费了七天。
七天,他到京城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李牧在天牢里受尽折磨,太子妃岑氏下落不明。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多渺小,在面对如此困局时,他竟然会想不出任何的办法。
放眼京城,除了自己的外公萧将军一家,竟然没有任何值得信赖的人。
可现在,萧贵妃被打入冷宫,萧将军自身难保,他根本不能去找他们。
李锦一个人,站在看似平静的朱雀门街上,看着眼前恢弘巍峨的皇城,从未有像那个时候一般,渴望过权利,渴望过掌控。
一个带兵打仗,立下汗马功劳的皇子,他的哥哥意图谋反,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所有的一切都跳过了他,他仿佛被人蒙上了双眼,捂上了耳朵。
他知道,李牧一事尚且能做到如此地步,未来有一天,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现在若是不做点什么,恐怕也会和哥哥一样,重蹈覆辙。
所有的一切,都要打碎了,咽下去。皇帝不说,他不能问,皇帝不讲,他就不能知道。
不然,不仅不能救下李牧,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若他也被抓住了尾巴,那对于筹划这整件谋反冤案的人而言,岂不就是一箭双雕的结果?
若他也锒铛入狱,失去了地位和话语权,那李牧的冤屈,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又有谁还能帮他伸张?
大魏203年夏末,前一天还是“战神”将军的李锦,在此时此刻,咽下了常人不能咽下的痛苦,忍耐了常人不能忍耐的忍耐。
他转过身,将黑衣的帽兜扯戴好,转身,一言不发,一步步地离开了京城。
李锦不论是现在,还是当时,都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