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衣病鬼名字叫做柳无逢,他一双柳叶儿似的眼睛冷冷地扫过眼前众人,眼眸之中几乎不带丝毫情感,和僵尸几无二致,即便是不与其对视,墨止都感到一阵不适,心中暗暗说道:“侠义盟名字叫得好听,可门下怎竟是这般怪人?”
柳无逢扫了眼前众人几圈,口中阴恻恻地说道:“等你们几个草包去关外寻我兄弟,只怕他们只剩下尸体给你们拖回来,你们几个先随我回钦阳,盟主这几日便要来主持英雄大会,若是再有疏漏,这便是你们的下场。”说着,便指了指此刻横尸一旁的领头大哥。
众人一见,早已心胆俱裂,各个一拜再拜,大表赤诚,左首一人连连拱手,小声说道:“却不知困在关外的几位红衣主子,该如何营救?”
柳无逢冷眼横撇,尖锐地笑了一声,说道:“你倒孝顺,不过我那几个兄弟的功夫,抵挡数日也不成问题,你们几个此刻便跟我走,钦阳城里混得开了,自然有你们各般好处。”
墨止方才见他铁袖挥舞,便取下人命,已是知晓此人心性冷酷凶残,功夫更是超凡,但凡要以这等柔软之物使出刚猛力道已属不易,非得是江湖中修为极高的内家高手不可为之,若说是要一击之下取人性命,则更是难上加难,他素来知晓,但凡内家高手,必得养气炼精,往往都仙风道骨,面色红润,可眼前这人一脸活死人的样貌,哪里有丝毫名家风范?
好在柳无逢虽功力高超,却丝毫不把旁人看在眼中,他只是冷哼一声,便带着十几个麻衣门众出门离去,只剩下店小二一脸惊惧,和那具僵卧一旁的尸体。
此刻店小二早吓得面如土色,愣愣地瞧着眼前横尸,半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驿站之中,从喧闹到死寂不过一瞬之间,墨止望了望门外众人,此刻众人跨马西向,早已奔驰得远了,墨止这才问道:“店家,钦阳城离此处还有多少路途?”
店小二眼神一阵发直,半天回不过神,墨止见他着实是三魂不存七魄不再,竟是被这陡然剧变吓得宛若呆傻,不由得长叹一声,仰头一望,深夜月色如银,自他离家之后,所遇诸事实是令他大感迥异。
曾经在墨止心中,天下正魔之道早已分好,黑白界限极是分明,自幼他便听旁人讲过,正道武林,豪侠仗义,扶危济困,煞是潇洒,可数月以来自己所见所闻,却是让他心中暗生失落。
“侠义盟......侠义盟......”
墨止口中低声念叨着这三个字,口中喃喃低语:“若是起个名字就能自号侠义,这天下岂不是没有坏人了?这般侠义,又和作恶有何不同?”
言到此处,眼前又忽然闪过莫西东满脸狡黠的模样,和一路所见侠义盟门众嚣张跋扈,肆意人命的行径,不由得一声长叹,心中一时混沌不清。
“若是能诛邪灭妖,我倒觉得并无不妥。”
墨止闻听这凉水一般的话语从背后响起,不必回头也知道必定是徐浣尘到了,这两位少年从相识起,便处处皆是矛盾,虽见面不多,却着实透着脾气不对付。
此刻听徐浣尘这般说,大违心道,墨止便皱起眉头问道:“可若是人人皆打着侠义之名,行凶残之事,天下正魔岂非混乱不分?”
徐浣尘扶了一把长椅坐下,说道:“师傅曾说,卫道之策,在于除恶务尽四个字,他老人家当年一念之差,给魔道留下一条生路,多年来已是自咎不已,今日魔道猖獗,想来便是当初未竟大业的缘故,故而我时常想着,若是可将天下魔道一举灭之,乃是至正大道,这其中难免有人命伤损,但既然所求的乃是正道昭炯,略有矫枉过正,或也并无不可。”
墨止说道:“可一路上你也见了,侯长明三人作威作福,方才这僵尸脸夺人性命也是眨眼之间,如此行径莫非称得上侠义二字么?”
徐浣尘说道:“除魔卫道,乃是大义所在,他们几人,小义有亏,但若能在除魔之事弥补,倒也算不得业障。”
墨止听了只觉稀奇,他难以相信当今天下第一宗门之中的第一弟子竟能说出这般话语,但看徐浣尘面色沉静如常,浑不似玩笑话,正是心中所想。
墨止说道:“可天下性命,又岂有大小之分了?莫非哪些人的命专为大义而死,又有谁家的娃儿生来便要被小义亡故?”
徐浣尘便又说道:“天下性命虽是一般无二,但若是因一时心慈,惜数命而舍芸芸众生,反放纵魔道复生,介时天下生灵涂炭,岂不是本末倒置?何况我们时常所见都并非全貌,有些你以为清白之人,其实可能并非清白,你且看江南那个被屠戮的镇子......”
“江南那个镇子,便是我家!”
徐浣尘被墨止突如其来一声大喝吓了一跳,见墨止此刻脸色一片惨白,面容之上满是哀情,绝非妄言的样子。
徐浣尘素来全不关注旁人,一心所向皆是修道持正,旁物只道皆为过往虚幻,但此刻单单只是联想起那屠镇之事便已心惊,何况墨止竟是亲身经历,当下也一阵语塞。
墨止惨笑一声,眼眶中泪水渐生:“江湖之中,一直皆说,是魔道把江南乌袖镇夷为平地,是也不是?还说我家乡众人与魔道不清不楚,是也不是?”
徐浣尘回想起来,墨止所言,确与当初江湖通传大相符合,于是点了点头,说道:“确有此言,我记得是飞羽盟通传天下,乌袖镇与魔道暗通款曲,借着行镖之名打家劫舍,掠夺银钱作为魔道复兴的军需之用,可一朝分赃不均,竟起了杀心,不料反遭魔道凶星青辰算计,屠戮了全镇性命,飞羽盟堂主孟展率部不敌,反倒被打得全军覆没,自己折断了四肢,侥幸逃得性命,这事当时在江湖之上传的极广,飞羽盟一时声望极隆。”
墨止听罢,怒到极处,回想起当夜孟展所说所为,只觉得胸膛之间似是生出一团怨毒的火焰,灼烧得他几欲窒息,他待要开口言说,但此刻心绪如同翻海倒波,心语繁杂,一股脑儿涌到嘴边,反倒不似往日话语机变,粗喘了几口大气,泪水颗颗滴落,这才说道:“如此我便明白了。”
徐浣尘问道:“明白什么?”
墨止说道:“当初孟展驱策漫天血鸦,袭击我家时,也说自己是仗行侠义之道,看来只要通秉‘侠义正道’的头衔,便可无忌所为。”
徐浣尘闻言,惊道:“你说什么?是飞羽盟驱策血鸦?袭击了乌袖镇?”
墨止点了点头:“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么?我家中父母,镇上百姓,他们犯了什么过错?怎就不甚清白?莫非人心是非,是正道武林可一言以蔽之的吗?”
徐浣尘被他一番抢白,竟也回不上半句,所听者乃是大感悖逆天心人道的所为,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你可知血鸦乃是凶煞邪物,大违天道人伦,即便是当年魔道声势滔天,也不曾豢养过这等东西?”
墨止冷冷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所说的,我早知晓,不需要你再告诉我一遍,飞羽盟与我血仇不共戴天,我绝不会放过。”
徐浣尘摇了摇头,说道:“你心中戾气如此之盛,难免被心魔吞噬,如此一来道业怎成?”
墨止冷笑道:“什么道业?与我何干?我本来到宗门学艺,为的便是替父母报仇,我所作所为皆有因果,但却绝没有一个因连着什么道业!”
徐浣尘被他一番言语说得极是吃惊,他自幼修道,所听所闻皆是道业是天,灵台不得有丝毫俗尘,可墨止所言却句句与宗门之道悖逆,单是方才言论,被罚上一个月忏过峰闭关都不为过。
而此刻,一旁的店小二却隐隐约约地回了几分神识,恍恍惚惚地说道:“你们说的飞羽盟,是不是养着许多鸟雀的那个门派?”
墨止其实不知,飞羽盟虽暗地里豢养血鸦,但明面上却是与鹰隼飞鸽鸟雀为友,一门武学皆是从飞鸟扑击振翅中所悟,他当夜只见了漫天飞鸦,但此刻听店小二所说,心中骤然而明,连忙说道:“正是,你莫非见过这般人么?”
店小二叹了口气,说道:“见过的,数月之前,侠义盟才在钦阳城开宗立派,便有个年轻人带着几十人和无数鸟雀鹰隼前来投奔聚义,当时便在我这店中住了半月,每日光是收拾鸟羽鸟屎都十分麻烦,故而有些印象。”
徐浣尘奇道:“如此说来,飞羽盟竟入了侠义盟的统辖?”
店小二耸了耸肩,说道:“你们江湖事,我可不明白,但当时为首几个人,身上都带着剑伤,好像是被人追逼不过,才赶来投奔的。”
墨止突然大笑,狠狠说道:“必然是沐川叔去找他们晦气了!这群恶人该当被刺上一万剑!店家你快说说,那伙人后来去了哪里?”
店小二抬手朝屋外一指,说道:“自然是钦阳城,养鸟的客人中,带头一人是个俊俏的青年,后来穿着一件紫色长衫投奔钦阳城去了,我看平日里穿红衣的侠爷都极少见,穿紫衣的我倒头回见,也不知道是什么位份。”
墨止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悸动,说不上是快慰还是焦躁,如此听来,当初屠戮乌袖镇的飞羽盟众人此刻竟都在钦阳城中。
他本想着,血仇虽同海深,可飞羽盟毕竟淡入江湖无处寻觅,兴许毕其一生也难以寻到,可如今骤然惊闻,霎时间浑身经络之间如走电流,半边身子几乎痛麻难当,连头发都立了起来。
他霍然站起,也顾不得徐浣尘呼喊,抢身出门,便跨马朝着钦阳城奔驰了出去,他此刻身法奇快,待得徐浣尘追身而出。时,墨止早已骑上马匹,奔到数丈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