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宴上帝后并未出席,只是吩咐元德带着盈箱累箧的贺礼来为白老国公贺寿。
国公白衡远乃是前任御史大夫,自多年前卸任后便已远离了朝堂权争,此后便赋闲在家,从此不问朝政。
这朝堂本就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泥潭,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能就此退隐独善其身,实在是难得的福分。
若今日宴上再掀风云,只怕国公府自此又要沦陷其中。
临王府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当年真正的杜云似乎一直寄养在江家,及笄之后便一刻不缓地嫁予了江彦成为妻。
杜云在江家寄住之事瞒了许多年,除去江家几个心腹,近乎无人知道。
尔后江彦成八抬大轿将人娶进了门,对外称其是游历时邂逅的孤女,名唤刘芳意。
这一招偷梁换柱可谓是天衣无缝。
季月淞冒充杜云潜入傅家,窃读了当年堪为无上机密的百官秘册,逃出去后大约便已立刻默了出来。
而真正的杜云便藏匿于江家,多年未露过半分踪迹。
沈敛在天和城中路子极广,要挖出此事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与此同时,傅长凛那边显然有全盘的线索与谋划。
可惜丞相府深不可测,沈敛吸取了那日如乔的教训,未敢轻易靠近。
傅长凛究竟有何计划,小郡主无从知晓,亦无心知晓,她只想为家族,更为这片姓楚的江山出一份力。
今日白老国公寿辰,前来拜贺者多有名门望族与达官显贵。
太仆寺卿虽官位尚可,奈何江家无权无势,连带着席位都颇有些靠下。
楚流萤与朝中百官接触不多,只好向一旁闲闲看戏的白偏墨求助道:“偏墨哥哥,你认得哪位是太仆寺卿江彦成么?”
白偏墨闻言投来轻淡的一瞥:“糯糯问他做甚么?”
宴上人多耳杂,小郡主只好搁下手中的三清茶,微微直起身凑在他耳边道:“您难道就不想知道,方才树间那道黑影是为何而来么。”
她音色极轻,带着点似有若无的青稚与明丽,像是蝴蝶轻吻过耳尖。
白偏墨有一瞬的晃神。
他自然疼惜这个自幼乖觉知礼的小表妹,却并没有动过几分实实在在的心思。
毕竟以往傅丞相护崽一样将人看得紧,京中多少动过心思的望门子弟皆吃过教训。
可今时不同往日,小郡主态度强硬地退了婚,又彻彻底底断了与傅家的瓜葛。
日后无论婚配何人,都轮不到傅长凛一个外姓人来插手。
白偏墨眸色不明地侧过头来,抬眼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过小郡主清泠如画的眉眼。
小郡主一时读不懂这样的目光,便微微后仰拉开了点距离,歪头清澈而坦荡地与他对视。
这目光小郡主不懂,身为局外人的傅丞相却是看得分明。
少时这两人不知暗地里为小郡主打过多少架,尔后白偏墨离家从军,年岁又渐长,二人尖锐的冲突才有了稍许缓和。
而今,傅长凛神色晦暗地扫过气氛微妙的二人。
白偏墨看向小郡主时的目光与贺恭全然不同。
贺恭是个没甚么城府的富家子弟,他看向小郡主时多是倾慕与敬重,还有些教人一眼便看得透的小把戏。
而白偏墨却全然不同,他的目光极沉极静,带着点难以捉摸的城府与算计。
是赤/裸裸的有所图的目光。
傅大丞相攥着酒樽指尖泛白,浑身无声而阴郁地冒着冷气。
身后上赶着来恭维拉拢的权贵们霎时间止住脚步,踟蹰着不敢上前。
傅长凛以往鲜少有如此外露的情绪。
旁人见多了他阴晴莫辨地把玩着那枚不知来历的玉扳指,抬手间便可抉择一个百年望族的生死去留。
今日这一身阴鸷冷厉的寒气,显然是躁郁到了极点。
偏偏小郡主不很开窍——她若是开窍,大约也不会傻傻守在傅长凛身边,包容他这样疏离轻慢的苛待了。
小郡主瞧他似乎无意开口,试探性地唤了唤:“偏墨哥哥?”
她长开了许多,那张明媚惊艳的脸上仍余几分天真烂漫的青稚感,却已初初透出一点蛊惑人心的清媚与风骨。
白偏墨不着痕迹地化解了这一瞬的晃神,舀起一勺宴前特供的糖蒸酥酪递到她唇边。
“父亲已退隐多年,我若搅入这其中,岂不毁了他老人家的清福。”
小郡主虽明面上唤他一句哥哥,实则已是多年未见,并不熟络。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无言回绝了白偏墨的投喂:“纵然您不愿卷入其中,我瞧着今日来人的架势,却似乎有意拉国公府下水啊。”
白偏墨脸色微变,可惜礼乐早已奏过一轮,这场充满未知与变数的寿宴已然开席。
他身为白老国公的嫡长孙一时尚不好退席,只有按捺下心头霍然升起的惊乱感,正色道:“糯糯还知道甚么?”
小郡主抬眸瞧一眼台上正致着贺词的御史大夫贺允,掩唇轻声道:“将太仆寺卿江彦成指给我。”
“左下席第三位,暗蓝色长袍。”
她依言找出了江彦成来,不着痕迹地记住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一侧眸,正对上傅长凛晦暗不明的目光。
察觉到小郡主微顿的目光,他近乎是瞬间收敛起浑身的阴鸷,抬眼温和清正地与她平视。
小郡主毫不避闪地略一颔首,礼数周全而疏离,却不带星点温度。
身边忽然有侍女悄无声息地呈上一碟极精细的珍珠蝴蝶酥——是她平日里必定要拿来配三清茶的糕点。
小郡主拈起一块来,讶然发觉这糕点竟还带着些许余温,大约是才出炉的。
侍女跪坐席旁替她布了糕点,恭敬禀明道:“郡主,这是楚世子吩咐特意为您备下的。”
她正捧着微苦的三清茶兴致缺缺,清然一笑。
不过敛眸一瞬,便错过不远处男人眼底如冰消雪解一样的清透暖意。
朝中几位资历极老的重臣一一为白老国公贺过寿,酒已敬过了一轮,歌舞升起。
殿中虽燃着炭火,奈何国公府的正殿太广,这点微末的热量近乎支撑不起分毫的暖意。
小郡主捧着热茶微抿一口,仍旧冷得浑身都有些僵硬。
白偏墨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忽然有侍女额外多支起两个富丽辉煌的炭炉来,其中一个正放在小郡主身后不远处。
融融的热意在身后如晨曦般绽开千万重,小郡主捧着茶,浑身回暖。
不远处傅长凛漠然打发过一番围上来恭维拉拢的权贵,不动声色地目视小郡主如斯文秀气地品着茶。
因着皇室规矩森严,她动筷时都是极克制端正的模样。
炭炉的温度渐渐上来,小郡主那张惨白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些血色。
那侍女便恭敬而隐秘地退回了傅长凛身后。
宾客宴后还有家宴,白衡远父子眼下全副的精力皆花在应付来往的宾客上。
国公府已退避了太久,甚至于连基础的巡卫都不如朝臣森严。
小郡主远远瞥见楚锡向他打了个暗号,立即拉着白偏墨借故离席。
而她身后,那位端坐贵位的傅大丞相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借醒酒之名一样离了席位。
国公府倒是个极尽清雅幽僻的地界。
出了主殿,一路径直向里,过眼皆是葱郁的竹木松林,重重楼阁簇拥其间,黛青色的砖瓦与木叶浑然一体。
楚锡在前面远远引着路,小郡主便御起轻功如飞蝶一般无声踏过冰雪。
白偏墨眼底掠过几分惊艳,这幼时娇软可怜的小郡主,长大后竟练就了这样一身卓绝的功夫。
西殿积雪极厚,因着早已闲置太久,不常有仆人打扫。
今年冬季这一场初雪漫漫无终,怒雪几乎掩盖了西殿中一切气味与痕迹。
楚流萤微一蹙眉,脑海中倏地浮现出一个极为离谱的猜测。
她抬手示意楚锡隐回暗处待命,未敢轻易靠近积雪深处那方青瓦飞甍的宫殿。
白偏墨不久前才受召回京,对天和城中如今的局势实在一无所知。
他一时不知这小郡主心下究竟有何打算,又未敢贸然开口,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边,警惕着四方的动静。
西殿实在静得出奇,肉眼看去似乎与往日一般无二。
小郡主远远绕开西殿,躲在葱葱郁郁的松林间,半眯着极为好看的眸子如兔子般扫视过四周。
她幼时贪玩,瞧见新奇的事物总要没完没了地钻研个透彻。
某日独自跑出殿外玩雪,不慎跌在极深的雪地里时,楚锡忽然凭空出现,将这小小的团子提溜了上来。
楚锡是自她两岁失足落入寒潭后便被安排在她身边的影卫。
此人极善藏匿与潜伏,小郡主身边守卫森严,近乎毫无遇险的可能,因而楚锡暗中守了这小团子一年,才首次现身。
彼时小流萤却牵着他粗砾的手掌道:“大哥哥,我偶尔会瞧见你,你那时待在树上做甚么呀。”
楚锡一时惊诧,又不善应付这样的稚童,只好如实道:“藏起来,保护小郡主。”
自此小郡主日常便多了一项找找楚锡又躲在哪里的活动。
她眼力虽好,却往往一样难以察觉他的所在。
只是楚锡偶尔会放水,在确认过四周安全后微微露出一点踪迹来,哄这小团子开心。
小郡主因此格外了解影卫的藏匿习惯。
一眼扫去,殿外至少藏着六个哨点。
看来这处闲置许多年的宫殿,早已被有心之人化为己用了。
她如今的人手不足远不足以实现简单粗暴重兵围剿。
何况今日是白老爷子七十五岁大寿,老人家退隐避世多年,若自己这外孙女一抬手便送了这样一份大礼,只怕要气煞了老爷子。
为今之计,只有先行清剿了放哨的暗卫,设法不动声色地接近西殿,看清了殿中究竟是何人才可再做打算。
为免打草惊蛇,决计不容遗落任何一个放风的暗卫。
小郡主抬眸神色凝重地与楚锡对望一眼,后者默默扫过一圈,向她做了个手势。
果然便是六个哨点。
这六人必须同时拿下,一旦任何一方动作稍慢,都可能惊扰到殿中藏匿的鼠辈。
届时满地过街老鼠,白老国公晚年最后一点清福,大约便要折在这里了。
眼下小郡主一行满打满算不过三个人,前殿是满堂的权臣贵胄,贸然去请临王抑或是临王世子楚流光,只怕会惹人注目。
小郡主扫过一眼悠闲换岗的巡卫,十分怀疑这样的府卫是否尚有一战之力。
她仰起头望向比她高出许多的俊美青年,压低声音道:“偏墨哥哥,你身边可有能用之人?”
这片松林间极为隐蔽,葱郁繁茂的松树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三人全然遮蔽。
白偏墨淡淡道:“明同。”
一名少年忽然自小郡主头顶的松树间倒悬着钻出一颗头来,乍一看宛如吊在松叶间的世上最饱满的松果。
小郡主霍然间瞳孔微缩,竟不知他何时已藏匿于树中。
这明同赫然便是今晨被白偏墨派去侍奉傅长凛的小厮。
只是彼时他一副平和谦卑的文人气质,而眼下倒挂在树上已然不像个人样了。
明同双眼放光道:“主子,有何吩咐?”
他瞧上去实在有些滑稽且古怪,小郡主隐忍着笑意,那指尖推开这颗横亘在她与白偏墨之间的脑袋。
她努力压低了声音,带着满腔软糯可爱的笑意问道:“六个哨点,一人一个,需得同时拿下,一击毙命,明同的功夫够么?”
白偏墨被她盈盈流转的笑意感染,不禁浅浅松了口气:“绰绰有余。”
小郡主便微微侧了侧头,正谋划着还差的两个人手该从哪里挑,身后忽然有声音道:“郡主。”
陆十已悄无声息地从松树横斜的枝干中探出头来。
小郡主默然品出一丝微妙的麻木,抬眸与楚锡对望一样,后者用唇语无声回禀道:方才来的。
她冷然回眸瞥过一眼,傅长凛果然已负手立于茂密松林之间,眉眼温和地凝望着她。
他音色清冽而悦耳:“算上我,六人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无奖竞猜:西殿里藏的是谁
状态不佳并没有很粗长(菜鸡哭泣),追更辛苦,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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