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打得极为惨烈,在这样的距离上制服一只母虎已是勉强。
雄虎仍躁郁地甩着尾巴,一双瞳仁在篝火的照映中透出着诡谲的光。
帐内有人悄无声息地撩起帷帐的一角,窥过一眼外面僵持不下的情形。
小郡主这一觉睡得极沉,那碗松蕈炖来的鲜汤活像是灵芝汤药一样,补得有些过。
她醒时竟攒了一身热气,连带着手脚都渐渐活络起来。
外头虎啸与飞矢声震得人耳膜钝痛。
小郡主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老实留待帐中,只敢略微挑起一点帷帐,敛声屏气地往外瞧。
傅长凛正守在帐门外一步内,身姿挺拔地将她全然笼罩在背影之下。
像是一方永不溃退的山脉。
他仍双目紧盯着前方,却仿佛背后有眼一样压低声音唤道:“糯糯。”
这是教她老实待着的意思。
她瞥过一眼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正欲收回那只撩起帷帐的手。
侧眸时余光却倏然瞥见远处漆黑的密林间,似乎有另一道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自幼眼力极佳,何况现下头脑清醒至斯,大抵并非看走了眼。
头顶忽然传来男人无奈的轻叹:“糯糯,拿焰火出来。”
小郡主眼波一顿,悄然换了换姿势,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往深林间去瞧,借着朦胧的月色窥见了从间一点难以察觉的白。
这样的体型绝不是狼,反倒更像一只蛰伏的雪豹。
雪豹已近三十年未曾在围猎场中现身过,莫说小郡主,只怕傅长凛亦不曾与这样的巨兽正面交锋。
她幼时常听闻朝中老臣吹嘘,道是先帝当年英姿卓绝,仅凭一人之力便曾猎回一只雪豹,一举拔得头筹。
只是其踪迹诡谲难测,乃至于此后三十年无人能觅。
雪豹昼伏夜出,聪明且富有耐心,一旦确立了目标甚至能够伏击上千里,逃无可逃。
眼前这对虎大约是个意外。
远处雪豹顾忌着那双暴怒的虎,一时并未贸然出击。
傅长凛迟迟不肯向那雄虎再放一箭,大约便是为了权且威慑雪豹,暗自思索对策。
小郡主悄然退回帐中,才伸手摸到了装着求救焰火的包裹,帐外忽然响起一声燥怒至极的虎啸。
那头雄虎骤然发力朝他飞扑而来,这样的距离弓箭早已派不上甚么用场。
周身一干人下意识四散开来躲开它锋利的巨爪,傅长凛却寸步未退,反倒拔剑锵一声迎了上去。
傅长凛早挂了彩,在猛虎的飞扑下支撑不住地后退一步,却仍死死挡着帐门。
小郡主一咬牙拿匕首划开军帐,自后方引燃了那支亮度极高的焰火。
乍放的焰火一瞬间将整座山谷照亮如白昼,惊醒了这片沉睡的山林。
傅长凛挽剑破开凶猛的攻势,凭一柄锋刃生生将它逼退两步,一剑穿喉。
那虎仍不甘地挣动着,一双利爪深深刺进他手臂中。
傅长凛低喘一声,咬牙强忍着剧痛拔出了剑。
白偏墨借着焰火的强光瞥见远处丛中黑斑交错的巨兽,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还有一头。
他近乎是下意识搭起弓箭,用尽全部臂力朝雪豹放出一箭,却被它灵活地避开。
那庞然大物跳跃能力惊人,一跃间飞出数丈远,快如残影般向他扑食而来。
错乱的飞矢如疾风骤雨一样落在沿途而来的两侧,却无一例外地被它躲了过去。
碾压性的速度与力量优势逼得众人不得不拔剑相抗。
明同一时敌不住它迅猛的攻势,被雪豹一掌挥开,胸前霎时间多了四道鲜血淋漓的爪印。
暴怒中的猛兽却依然谨遵着生存的法则,一次只杀一个目标。
烈烈的篝火早被冲得四散,它越过帐前横陈的虎尸直逼最中央那顶军帐。
它的目标,似乎是帐中的小郡主。
傅长凛咬紧了牙关正要生扛,身后却霍然响起滋啦一声皮革撕裂的声响。
少女自帐后轻巧地飞身而出,一举跃上背后陡峭的岩壁。
这一处崖壁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其上遍布无数凸起的棱角。
她牢牢攀住岩壁,在高处冷冽的夜风中勉强稳住脚。
雪豹霎时蓄力,眨眼间便紧跟着她一跃而起,势如破竹般直扑少女面门。
“傅相!”
小郡主足尖一撑身形极快地避开它的攻势,直直朝地面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男人骤然闪现于十丈之外牢牢接住了她。
那飞扑而来的雪豹稳稳抵住了石壁,再度跃起时仅差一寸便要抓破她颈侧脆弱的命门。
傅长凛大力扣住她的腰肢将人甩上马,一面挥剑挡住雪豹的攻势,另一面狠狠扯断了栓绳,朝马背上狠狠一抽。
那匹马立时如箭般飞了出去。
夜幕中的丛林危机四伏,此刻将人送走其实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没有办法的办法。
众人合力猎杀了一双猛虎已是负伤累累,哪还有精力再战。
楚锡持剑去追小郡主,却被傅长凛更快一步牵住了马。
他挥剑将巨兽逼退两步,翻身上了马疾驰而去。
雪豹早被惹红了眼,直逼傅长凛而去。
楚锡仍要去追,被白偏墨扣住肩膀拦了下来:“以你我眼下的伤势,再追,怕也只是平白送命。”
楚锡挥开他的手,仍要提剑。
白偏墨咳了两口,给明同潦草止了血,劝道:“你贸然去追只是送死,这里还有一匹马,不如即刻出去将楚流光请来。”
雪豹的速度近乎要比马匹快上一倍,傅长凛紧攥着缰绳,沿路凭借地形勉强躲开它的轮番进攻。
再往前便只剩一方断崖,傅长凛果断弃了马飞身而起,那头庞然大物在他身后霍然飞起径直要取其命门。
傅长凛在半空中全力侧开身,一手紧握着剑柄打算破釜沉舟时,前方霍然有三发熊熊燃着火箭破空而来。
三道火光精准错开他的身形,直逼身后那头身姿矫捷的猛兽。
雪豹生生止住动作,躁郁不甘地落在崖边,眼睁睁看着嘴边的猎物飞身落在对岸。
燃着明火的箭矢深深钉进对岸山岩的缝隙间,尔后缓缓熄灭。
少女举着火把缓缓走上崖边,手中还握着那张御赐的紫檀弓。
她不知何时遗落了束发的冠钗,乌压压的墨发散落满肩,一张明丽的脸在辉辉明火的映照下泠然出尘。
雪豹困守对岸与她僵持,不甘于就此离去。
傅长凛浑身是伤,却好似浑然觉不出疼痛一般,接过了小郡主手中的弓,搭上一支包着油布的箭矢,就着火把引燃了箭首。
他臂力较小郡主强上数倍不止,霎时间便将那张劲弓挽作满月状,直直对准了雪豹的咽喉。
小郡主全然被他挡在身后,抬眼皆是男人冷峻挺拔的脊背。
对岸僵持一刻,连远处天边都渐渐翻起了鱼肚白,天光将破。
烈烈火油接二连三地滴落在脚边,堪堪燃尽。
雪豹喉中低沉地呜呜两声,直视着他们缓缓后退,在退至足够远时终于转头飞奔进无垠的密林间。
傅长凛却并未撤箭,反倒径直将箭矢对准天际,凌厉狠辣地猎下了头顶无声掠过的苍鹰。
正坠在他脚边。
傅长凛五感敏锐至极,简直活像是浑身有眼一样。
他从鹰脚上取下了一卷极细的密书。
“辰时三途山崖。”
楚流萤凑过去才看清了这六字,却忽然被男人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他大约已消耗到极致,此刻骤然松开了心中紧绷的弦,便再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分明是一样冷隽的眉眼,却又带上了些小郡主从未见过的哀戚与狼狈。
她磨了磨牙,很有些解气地拖着人往崖下走。
可惜小郡主养尊处优惯了,似乎不大辨得明这山中的方向,只好沿着溪流一路向下,找了片空旷的岩地来。
傅长凛一贯谨慎周全,却对这小祖宗毫无防备,任她吃力地拖着曳地而行,没有半点醒来的征兆。
马背上尚留着一方极简陋的备用军帐,眼下却成了救命的物件。
小郡主随手挽了发,将最后的军帐搭好,又拾了些松柴生起火。
一回眸,地上半死不活的傅大丞相不知何时已张开了眼,沉黑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直盯着她。
小郡主娇矜淡漠地与他对望一眼。
傅长凛便死生莫辨地躺在她脚边,带着点湿濡的笑意问道:“我分明记着,昨夜糯糯走的并非这条路。”
他刻意避开了小郡主的行迹,选了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径引开雪豹。
“糯糯昨夜如天降神兵,是特意来救我的么?”他音色虚弱至极,却好似含着无尽温朦如光的期冀。
小郡主别过眼眸,淡淡道:“无论来的是谁,我都会救。”
马背上仅存的一点火油与油布全被用在了箭铁上,才堪堪做出四支火箭。
倘若那头雪豹再迟疑一瞬,两人便要在劫难逃。
傅长凛却喟叹着阖了阖眼眸:“这任何人中,也包括我,是么?”
他像是一头甘心情愿向她示弱投诚的孤兽,全然褪下了那层刀枪不入的盔甲。
与寸步不让地挡在他帐前时,那副强大冷峻的模样完全不同。
小郡主无比清晰地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扎上一刀,才最是杀人诛心。
下聘那日她从拂晓等到夜深,像是终于耗尽了少时最后仅余的一点期冀与隐秘心愿。
她退婚之时实实在在只余满怀心死的余烬,过往种种圆满或亏欠,她早没有兴致再追究分毫。
只是傅长凛越纠缠一分,她心中的怨怼便越添一分。
只是这人仿佛总有通天的手眼,一如过往数年,刀枪不入地挡在她身前。
挡刀子的是他,亲手捅她刀子的却一样是他。
小郡主攒了满怀的怨怼,侧眸瞥过一眼他安然沉着的眉目,淡淡道:“早知来的是你,便不费这周章了。”
傅长凛神色凝滞,却无端张开双眸,定定望进她眼底:“糯糯在这里,我便必然会来。”
小郡主尾指一颤。
男人眼眶泛出一点难以察觉的红,魔障般喃喃道:“抱歉,曾经那样轻贱了你送的玉佩,从今往后,换我来保护你。”
那枚飞仙佩小郡主送得庄重,他虽不明所以,却亦常佩在腰间。
只是彼时他太过居高自傲,不肯轻易低头,更不肯教小郡主瞧出半分的端倪来。
封子真常在他耳边絮叨,劝他脾气放软一些,亦常被他嗤之以鼻。
而今想来,字字诛心。
小郡主听他提到那枚玉,一时只后悔当初那一耳光抽得实在太轻,太不解气。
她幽幽道:“我的飞仙佩,可不像你这样卑劣且无能。”
他黑眸烈烈燃着明火,却仿佛撬动了小郡主心间尘封的怒火与怨怼。
少女冷冷侧了侧眸,漠然道:“寒潭,病痛,狼群,哪个比得上你面目可憎。你既要逞这个英雄,不若先斩了自己。”
傅长凛轻咳一声,拼命压下喉中的血腥气,疯魔一样笑道:“虽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