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阙清云一番话言简意赅地阐明原委,真假不论,至少措辞得体,表现出和平交流意愿,一定程度上安抚了那剑修的情绪。
方绝念将其徒拎在手中,没得玉潋心指示,便没松手的意思。
剑修踟蹰片刻,定了心神,撑着伤体勉强起身,先抱拳向阙清云三人道谢,并自报师门:“在下云溪谷陈邱风,多谢阁下仗义出手,救我师徒二人性命,在下感激不尽。”
说完,因腹部伤势严重,他神色间隐现痛楚,倒了口气,方继续说道:“不知阁下想知道什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还算识相,玉潋心淡淡扫了他一眼。
云溪谷,乃十大仙宗,洞幽门之所在。
如此说来,她们眼下处在金州地界,距离玉州约有万里之遥,若要往听澜宗去,需向西南行进,途中可经国都璩阳。
阙清云翻开手掌,将那枚被灵符封印的业源摊在掌中,并不拐弯抹角:“吾闻尔唤此物‘业源’,这‘业源’究竟为何物?”
陈邱风一见阙清云掌心之物,脸色立即沉凝下来,叹息摇头:
“业源乃业力积压凝结所成,吸收生灵之气为己用,达到六品可诞生灵智,阁下手中这枚,乃八品业源,当于一位合道境之修。”
“如此说来,这业源竟堪比活物?”玉潋心面有意外之色,能修炼,有灵智,岂非天生地诞的邪魔?
“不错。”陈邱风肯定玉潋心的猜测,呼吸沉重地说道,“诞生了灵智的业源,又以蛊惑人心、驱策行尸等种种途经制造杀戮,催生更多的业力,由此孵化新的业源。”
“被业力纠缠的百姓相当于染上了瘟疫,我们将之唤为魔病,其人将性情大变,弑杀成狂,甚至生食同族血肉。”
方绝念听闻此言,霎时倒抽一口冷气,玉潋心则只蹙了蹙眉,未发表见解。
阙清云问他:“既称之为病,可有医治之法?”
“法子是有,但是……”
陈邱风点了点头,但神态并不轻松,深吸一口气后才道,“既为业力纠缠,则以驱邪之法救之,病情轻的,驱散业力后还能活命,可若叫邪祟吞噬了神魂……”
其人欲言又止,长叹一声:“生灵之气耗损殆尽,肉躯魔变为行尸,就算祛除魔病,也难逃一死。”
最令人痛心的莫过于,沾染魔病再到彻底尸变,前后不过月余。
寻常百姓染病之后难以得到及时救治,最后都以尸变为结局,要么残害同族,要么被同族杀死,且死后尸体若不焚毁,则会以行尸之态存在,继续作恶。
从大璩各州突现业障,再到业源之珠凝结,天下局势便急转直下。
最初只是少数几个人受到影响,初时神志不清,乱说胡话,或者情绪激躁,易怒多疑。
渐渐的,心中积压的怨气被业源蛊惑唤醒,便生歹念,从恶言恶语到拔刀杀人,最后理智尽失,沦为疯癫邪魔。
除却疯魔之态,其肉身无病痛表现,医者也查不出所以然来。
且此魔病初发之时,无人意识到它的严重性,仅作寻常的失心疯来看,待到后来,魔病如瘟疫般迅速传播,从一家一户,到一村一镇,直至遍布整个大璩。
等各宗各派的高手终于发现问题严峻,再扼制已来不及了。
业源已成规模,除了个别神光普照的圣洁之所,业气已蔓延到人世间每个角落。
就算没有染上魔病,但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沾染了足以影响心智的业力,被其激发歹恶之心。
遂天地间,战争四起,盗匪成群,人间在短短数年内,变作如今这番炼狱之景。
阙清云三人听罢,皆觉心头沉重。
魔病攻心,业气又由心而发,并不因其人是否修行而趋避。
反倒是修为越高之人,越能藏匿心中业气,手掌权能之人却无仁德善念,这天下之大势,可想而知。
玉潋心冷漠地勾起唇角,斜睨着眼前之人,哼笑道:“那你又为何被同宗之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陈邱风脸色发白,似乎不愿回答。
宗内矛盾,在此种情形之下为旁人问起,很是令人痛心。
可在短暂沉默之后,他还是痛楚地叹息一声:“具体缘由,在下并不知晓,可若说在下与同宗长老有甚矛盾,只得一件事。”
陈邱风闭上眼,缓缓开口:“在下主张修行者入世,肩负救民之责,行万里路,驱妖除魔。”
“而宗中长老则认为,修行者不与凡人相类,此界生灵生死与否,皆为天规天劫,命数所致,若宗门之人插手,干预凡人命数,则会引火烧身,最终万劫不复。”
听得此言,玉潋心竟笑出声来,嗤嘲道:“仙门中人果然惯会盘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地已至如此境况,他们竟还想着独善其身。”
可不愧是十大仙宗,无灾无厄之时,凌驾于凡人之上,享众生膜拜与供奉,待得天劫降世,灾难临尘,他们便以修道者不涉尘俗为由避世不出。
由此可见,这片天地早在万年以前就已从根子里坏透了,那时的人心与今日的人心,有何不同?
这场仙门之人所谓的“天劫”并非突如其来,业力之灾早就降临世间,潜移默化篡改人心,天地灵气也因此日渐稀薄,凡界众生却无知无觉,还在纵容罪恶。
甚至可以说,这些仙家门人的贪婪与自私,是天灾帮凶,是万恶之源。
“云溪谷在何处?”阙清云忽然问道。
陈邱风愣了愣,不解对方意图,却还是如实回答:“此去向东八百里。”
玉潋心朝方绝念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将手中所擒之人扔还陈邱风身侧,陈邱风接过徒弟,再抬首,方才立在眼前的三位高手已去无影踪。
·
云溪谷外两百里,有一座自业源之灾中保留下的凡人城池,唤为“朝旭”。
朝旭城原是云溪谷的仙坊,隶属云溪谷管辖,驻守城池的势力是云溪谷于凡世中的三大附庸,云炎帮、天灵教和世家邹氏。
其中,又以邹氏底蕴最为丰厚,势力范围遍及朝旭半座城,掌控西、南两座城门。
阙清云三人东去,行及朝旭,所见便是由邹氏把控的西城门。
至城外百余里,途中便见处处难民,这些人乃是周围灾区的幸存者,从附近山村、城镇中迁移出来,赶了数百里路,前往最近的避难所。
他们三两成群,个个衣衫褴褛,有些看着像好几日未曾饱腹,饿得面黄肌瘦,却还要坚持往前走。
可难民迁徙沿途亦不平静,不时便起口角争端,时有彼此大打出手的场面,轻者挨几记重拳,重的可能暴毙荒野。
然而周围的人对这一切似已司空见惯,若有人打了起来,没人上前相帮,他们像碰见瘟神似的,唯恐避之不及,令迸溅的鲜血溅在自己身上。
越靠近朝旭城,城外的难民就越多,及至城门之下,难民已是随处可见,摩肩接踵,欲入城门的难民长队排到数里开外。
守城的卫兵会用乳白色的灵珠检测欲入城门之人身上的业力,一旦灵珠有所异动,此人便不允入城。
无论其如何苦苦哀求,这些卫兵也不改其色,将其乱棒轰走,随意弃置于城楼之下。
故而城外除了一条长队,还有数不清的,无法入城的难民,那些排队的人里,十个也难有三两人能通过灵珠检测。
有些反复排队被卫兵认出来的,上去便是一顿乱棍,有时甚至直接将人打死,惩戒力度大了,那些入城无望的人,便渐渐自暴自弃,露宿于城外。
每天都有人死去,这些人的尸体在入夜之前就会被城卫统一拖到城外,一把火烧个干净,以免其入夜业障出现之后,化为行尸走肉,贻害无穷。
玉潋心三人立于缓坡之上,遥遥望着一里外的朝旭城,神识探过,城门内外的情形一览无余。
城墙上设有阵法,虽无其形,却有隔绝业障之效,至少表面上,这座朝旭城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凡人的避难之所。
眼下,正有一位妇人带着自己的孩子欲入城门,却在接受灵珠检测之时,发现那孩童身上有极重的业力反应,卫兵厉声呵斥,允妇人入城,但孩子必须留在城外。
那妇人如何肯依?当即跪下,抱住卫兵的裤脚,恳求对方施舍善意,恸哭言道:“孩子还小,岂有祸心?求求各位大人行行好,给他一条生路吧!”
卫兵无论如何不肯答应,被妇人闹得烦了,一脚将其踹开,怒道:
“允你入城已是仁至义尽!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业力缠身,若是他染了魔病,一城的人都要因他遭难!”
听得此言,尚未入城的难民顿时愤慨不已。
“你这妖妇好生自私!若不想入城,便换旁人,莫要在此挡道!”
“业力如此之强,必有魔病在身!还不快滚!”
“当真晦气!”
“……”
怒骂之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直接上去,拳打脚踢,欲将其赶走。
妇人身后是个杵着手杖的男人,趁乱一棒敲在其人脑后,妇人惨叫一声,当即七窍流血倒在地上,守城卫兵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便在这时,人群中蓦地传来一声震天的哀嚎。
却见那自方才起就一直默不吭声的男孩儿在其母悲怆倒地之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狠而准地捅进动手打人的男人心窝,鲜血霎时染透男人背上的衣服。
那男孩儿扬起脸来,一双眼睛已是一片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