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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 三 · 2(1 / 1)

这间屋子准备做直治的房间。四五天前,我和母亲商量后请坡下的中井先生来帮忙,将直治的衣橱、书橱、桌子,还有五六只塞满了书和笔记本的木箱子,总之,将从前西片町老宅直治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搬进了这间屋子,打算等直治从东京回来再按他的喜好将它们分别整理到位,而在他回来以前,就暂时先胡乱堆放着,所以屋子里满地都是东西,几乎无处插足。我从脚边的木箱子里随手取出一册笔记本翻看起来,只见封面上题写着:《葫芦花日记》。

里面胡乱地写着不少东西,看来这是直治为麻醉药品中毒所苦的时候写下的手记。

感觉就像被活活烧死。虽然痛苦,却一句半句也呼叫不得,这旷古未有、史无先例、无边无底的地狱的景象休要花遮柳掩。思想?是谎言!主义?是谎言!理想?是谎言!秩序?是谎言!诚实?真理?纯洁?……全都是谎言!据称牛岛的藤树龄千载,熊野的藤有数百年岁,其花大如穗,前者最长九尺,后者五尺有余。哦,我只为那花穗而雀跃倾心。那也是人之子。活生生的人子呀。情理,归根结底只是对情理的爱,不是对活着的人的爱。金钱和女人。情理便羞怯地急忙溜走了。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一个处女的微笑比这些学问更加高贵,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证实了。学问是虚荣的别名,是人成为非人的一种努力。向歌德我也敢发誓:我可以写得比它们不知好多少!通篇结构严谨,加上适度的幽默风趣和令读者哭到眼球结膜充血的悲凄,抑或是读来令人所谓正襟危坐、肃然起敬的完美无瑕的小说,假使朗读起来简直像银幕上的解说词——真叫人汗颜,难道要我写这种玩意儿?!那种成天妄想写出传世之作的杰作意识本身就是贻笑大方、人所不齿的。读小说读到正襟危坐,那是疯子的所为。那样的话,索性让作家身穿礼服写作不就行了?越是好的作品越是应该没有装模作样的感觉吧?我只因为想看一下朋友发自内心的由衷笑容,才故意将一篇小说写得很糟糕,写得非常拙劣,还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啊,瞧瞧朋友当时那模样,简直高兴得不得了!文不擅名、人不成器之辈,拿着玩具喇叭来吹吹打打,请君且听取:我乃全日本第一傻子,你尚在我之上哩,祝你健在!——这种祝愿之情谊,究竟算得上什么?朋友得意扬扬地讲着怪话:这就是那家伙的坏毛病,真叫人感到可惜呀,别人有情有谊他竟不知不觉。品行端良的人有没有呢?真是无聊的念头。我需要钱。不然的话,就让我在睡梦中无疾而终吧!欠了药房近一千元的债。今天把当铺掌柜悄悄带到家里,直接进到我房间,对他说,这屋里有没有值钱可当的东西,有就拿去,我急需钱用。掌柜不屑细看一眼就回道:“算了吧,又不是你的家具。”“好,那就只把我用自己的零用钱买来的东西拿走吧!”我精神气十足地说罢,立刻把一些破烂东西凑拢起来,可是没有一件值得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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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那单臂石膏像。这是维纳斯的右臂,像天竺牡丹花一样的手臂,雪白雪白的手臂,它被孤孑突兀地安放在台座上。可是只要仔细看几眼就会悟到:这是维纳斯被男人看到她全裸的身子,羞怯万分,惊惧不已,却又无处避躲,只得拼命扭动着因羞臊而血气上冲、浑身发烫、肌肤变成浅红色的身子时的姿势,维纳斯那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裸身之羞,凭借着指尖无指纹、掌上无掌心纹的一截雪白娇嫩的手臂而表达得淋漓尽致,让观赏的人也会油然心生悲郁之感。然而这终究是一种不实用的破烂东西,掌柜估价为五毛钱。其他还有巴黎近郊大地图、直径将近一尺的人工象牙制成的陀螺、能写出比丝线还细的字的特制笔尖,当初无一不是当作意外收获买来的,可是掌柜却笑着表示不想再看了。“等一等!”我拦住他,结果又让掌柜背了一大摞书回去,得款五元整。我书架上的书大都是廉价的文库本,而且是从旧书店买来的,所以当的价钱自然也只能这么便宜了。想还一千元的债,结果仅得五元。我在这世上的价值大致也就如此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啊!颓废的人?可是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与其这样非难我,我倒是情愿被人当着面叱责:“去死吧!”这样挨骂反而让人感觉痛快。然而几乎没有人会对我说:“去死吧!”都是些胸无大志而又谨小慎微的伪君子。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并不在于此。人道?开玩笑!我可知道,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把对方打倒,把对方消灭,这不是宣告“去死吧”又是什么?有什么好掩饰的。可是,我们这个阶级也一样,没什么像样的人,有的尽是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吹牛专家、假装斯文、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家伙。连“去死吧”这话都不值得向他们去说。战争。日本的战争是恼羞成怒的大发作。被卷进这种恼羞成怒的发作中而死,我不干。还不如独自去死的好。人说谎时必定会假装成一脸正经。近来那些领导人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哼!我希望跟不想受人尊敬的人交往。可是那样的好人却不愿跟我交往。我假装早熟,人们就传说我早熟。我假装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是懒汉。我假装写不出小说,人们就传说我不会写小说。我假装说谎,人们就传说我说谎。我假装有钱人,人们就传说我是有钱人。我假装冷淡,人们就传说我冷淡。可是,当我当真痛苦到不由自主发出呻吟时,人们却传说我是假装成痛苦。实在是……卯不对榫啊。归根结底,除了自杀大概没有别的办法了吧?痛苦如此,终究不过是以自杀了结,想到这里,我便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据说春日的早晨,朝阳照耀在两三朵花蕾绽开的梅树枝头,有个海德堡的年轻学生直挺挺地吊死了。“妈妈!你骂我吧!”“怎么骂呢?”“胆小鬼,懦夫!”“是吗?懦夫……行了吧?”妈妈真是慈爱无比。一想起妈妈我就想哭。为了向妈妈致歉,我也得死。请原谅我吧!请原谅我这一次吧!月月复年年,盲鹤哺育劳劬劬,眼看雏子成大鸟,哀苦共若许。——元旦试作吗啡艾特洛莫那可邦潘托邦可待因酮鸦片全碱阿托品何谓自尊心?自尊心是什么?“我比别人强!”“我有很多优点!”一个人,不,一个男人,难道不这么想就不能活下去吗?既厌嫌别人,同时也被别人厌嫌。比比智慧谁高谁下吧。严肃=愚蠢总而言之,人只要还活着,肯定在做骗人的勾当。

一封借钱的信:

“望回复。请尽快给我回复,我期盼着带给我的一定是个好消息。我能够想象到将蒙受种种屈辱,为此我暗自呻吟。这不是在演戏。绝对不是。求您了。我快要羞耻得活不下去了,这不是夸张。日复一日地等候回音,白天黑夜我都在战栗中度过。请不要将我推倒在地。夜深了,听着隔墙传来低低的窃笑声,我在床上辗转难眠。请别再让我受辱吧。姐姐!”

读到这里,我合上那本《葫芦花日记》,放回木箱里,然后朝窗口走去,把窗户全打开,俯视着在烟雨中显得一片白茫茫的庭院,回想当时的往事。

已经过去六年了。直治的麻醉药品中毒是我离婚的原因——不,不能那样说,即使直治没有染上吸食药品的毒瘾,总有一天我也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离婚,我觉得这似乎是我生来就注定的事情。直治还不上药房的欠款时,就时常会死乞白赖地问我要钱。那时我刚嫁到山木家,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花钱,加上我总觉得,用婆家的钱偷偷接济娘家弟弟不合适,于是便同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女佣阿关商量,将自己的手镯、项链和衣服卖了换钱。

弟弟给我寄信要钱,并且还说:“我现在只觉得既痛苦又害臊,没脸见姐姐,甚至不敢在电话里跟你说,所以请你吩咐阿关把钱送到京桥x町x丁目茅野公寓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姐姐想必知道他的名字)那里去。上原先生被社会上看作是个道德败坏的人,其实绝不是那样的,所以可以放心把钱送到他那里。上原先生拿到钱,会马上打电话告诉我的,请务必照此办法做。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这次吸毒,我打算趁妈妈还没发觉时,想尽一切办法将它戒掉。我收到姐姐的钱,就用它还清药房的债,然后去盐原别墅接受治疗,等身体彻底恢复康复后再回来,这是真的。欠药房的债一还清,我决心当即就不再服用麻醉药了,我可以向上帝发誓,请相信我。请不要让妈妈知道,叫阿关交给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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