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顺着指尖,掠过书架上摆着的几个相框。
十五岁的沈音手术后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一束漂亮的雏菊,身后站着挺拔隽秀的年轻男人。
十八岁的沈音,刚刚高考完的样子,鼻梁上还戴着有些老土的黑框眼镜,正和那一摞高过头顶的书站在墙角里比高度,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二十二岁,她毕业那一年,带着学士帽挂在男人身上。
长发蓬松卷起,在阳光下金光熠熠。
和现在的模样很像,满眼洋溢着的都是星辰与流光。
手机适时地想起,他不会用,却看到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对话框:沈老师。不知道明天上午您在办公室吗,关于开题报告的事情我想要再……
手机屏幕暗下去。
眼底的雾气一点点漫出。
他推开房门。
身后的风吹起白色纱帘,吹乱沈楚额前的碎发。转头正看见楼下沈音给陈医生开门。
她弯腰从鞋柜里拿了双鞋递给对方,长发像湖边新发的柳条垂下,遮住柔美的轮廓。
“宿主。”
系统的声音在耳边适时响起,“要现在重生吗。”
楚歇沉默着,看着她将医生领到了楼梯下。
“重生后,一切……就都重来了是吗。”
“是的。”系统说,“宿主不是觉得现在妹妹现在被人抢走了吗,那不如,全部推倒,一切重来吧。”
“反正您完成了任务,本来就是拥有一次重生机会的,不用白不用啊。”
沈楚陡然生出一些心烦意乱的感觉。听见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逃避似的将门用力关上。
也顺带着把系统关了。
“他最近一年晕倒过几次了。”是医生在询问。
“昨天是第四次,但是之前三次都不是因为幽闭,就是正常的。有一次特别严重,还是在授课期间直接晕倒……但是之前没往精神方面考虑……”
声音越来越近。
沈音在外头扣响了门:“哥,你在里面吗。陈医生来了。”
一墙之隔,几乎能完整地听到她声音里殷切的担忧,“哥,你怎么了,先开门啊。”
她口中的哥哥,不是他。
那张书桌上,没有一张照片,是自己。
全部都是他。
他不是沈音最想要的哥哥。
但是,眼前的沈音,却是他最希望她长成的妹妹。
“不重生了。”
他缓缓闭上眼,抬头看着眼前井井有条的一切,听着身后越来越急促的敲门声和一句“您等等,我去找钥匙”,眼角渐渐濡湿。
鼻头渐渐漫上酸楚。
自喉咙深处漫出一声呜咽,从门板处滑落,抱着膝盖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在长大。
只有他的人生,永远停在十八岁。
“你不重生吗。沈楚。”原楚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他不想听任何人说话,可是他没办法像关掉系统一样关掉他的声音。
“我重生,你会怎么样。”沈楚却问。
“你重不重生,我都会走向消亡。那边世界的身体已经死透了,我也根本回不去。不出半个月,我就会彻底消失……你救了许纯牧,我说过,我会还你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所以,为了帮助你尽快适应这个世界,融入自己的人生,你最好趁现在多出门,多和熟人接触……”
“这不是我的人生。”
他哽咽着,“这早就……不是我的人生了。”
“你说得对。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回来,可是回来又有什么用……重生了,又能怎么样。我只能带着沈音一起去死……就连曾经共同的回忆,对于那孩子来说,也是痛苦的,根本不想捡起的。她和你在一起,永远只会笑,可是一旦换做是我,她又开始哭了。我不想再看她哭。我这样的人生,根本,根本……”
他将脸埋入了膝盖里。
“根本,不想再来第二次。”
啪嗒。
泪水滴落在地板上。
“这样就很好。你救了她,给予了她光明的,璀璨的人生。这样就……很好了。我喜欢现在的小音,真的太喜欢了。就算重来一次,我也没有办法带给她这么完美的人生……重生?不要,我不要重生。”他用力地摇头。
“现在这个人生,也根本不是我的。她想要的哥哥,也不是我。”
“不是的……”
他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抬手揩去眼角的泪水,“我心愿已了,没有任何遗憾。她活下来了,这是已经是我最想要的结果。谢谢你。”
“桌上那碗咖喱还没有凉,现在吃还来得及。”
“明天,你开车……送她去婚礼彩排吧,她会很开心的。”
他嗓音轻柔,一点点闭上眼,“该走向消亡的人不是你。从今往后,我把我的人生,送给你。”
“请你一定,一定要让她——”
“永远这么笑着。”
这是景和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节,本该热热闹闹,举国欢庆。可孝元皇后的忽然病逝,让这久雪方晴的上京城内蒙上另一重阴郁。
皇帝秘不发丧整整七日,直拖到三十那一夜。
太傅府突起的一场大火,烧了整整半夜,火光冲天。惊动了大半个上京城,等到第二日的时候,荣华繁盛二十几年的太傅府化作一团焦黑,四下荒凉。
可奇怪的是,大火烧起时苏太傅却并不在府内,逃过一劫。大年初一那一日,竟勾结豫北郡王府兵以及五万西北宁远王旧兵,一日之内兵临城下。
豫北郡王高喊,皇帝年纪尚幼,难担大任。更娶奸佞权阉为后,不辨是非。而太傅苏明鞍联合吏部薛尚书更是挖出已故肃元皇后的真实身份——沈氏遗孤。
一时间,朝野上掀起轩然大波。
退位奏疏一道道递上。外持兵祸,内乱人心。
周闻护卫着皇帝,提议不若先斩杀一位言官震慑。可皇帝神思倦怠,竟像是什么都顾不上似的,只守着皇后的灵柩。
僵持了几日,风声愈演愈烈。
赵家小世子,赵煊不得不连夜前来,冒死请柬废后。
几日里都未有动静的皇帝,却转瞬之间目眦尽裂,“说什么。”
“你当着他的面,说什么。”
若不是周闻护着赵煊,江晏迟险些一刀宰了他。
赵煊却言:“陛下,若不废后以平人心,难道真的要等到兵破皇城那一日……陛下,逝者已矣,凡事要以大局为重。我会偷偷将皇后尸身偷换出宫,待到日后有机会了,再以旁人的名义葬进皇陵,此事眼下需先堵住悠悠众口……”
“不必等日后。”
江晏迟心中怒意像是被冰水破灭了,回头继续守着那棺椁,眼神麻木,“朕陪他,一起死了便是。”
烛火幽微,祁岁和周闻脸色皆是一变。
“陛下,您要想想想段娘娘。逝者已矣,您总该为她再打算才是。”赵煊蹙着眉头劝慰。
江晏迟却一言不发。
他是朕的皇后。
到死都是。
赵煊见他始终默默,只当皇帝一时怒气想不开,在这要紧的时刻只恨不能以头抢地,与周闻对视一眼后,不得不再说,“且不说旁的,如今有禁军之权作保,那五万兵马还不敢轻易作祟。可是那北境三十万兵权之前可是赵灵瞿掌管过的,如今他下落不明,手中又有一半的兵符,若他调动长明军南下……那到时候可就真的晚了啊!”
“陛下节哀,眼下实在是,实在是——”
约莫是提到了长明军,这几个字入了耳,江晏迟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转眸凝视着赵煊。
长明,北境,镇国侯,许纯牧。
最后三个字慢慢在脑中停住,渐渐充盈,直到霸占所有思绪。
‘许纯牧,就是我的命。’
‘我请求你,守住许纯牧身世的秘密,让他一辈子作为许家人活下去。保他护他,予他一生平安自在。’
“我不要他,过和我一样的人生。’
熟悉的话语一句一句回想在耳畔,在他心口处像是利刃刺入搅动。
几日前深夜里对那人甜蜜的许诺,此刻更是化作四肢百骸难以遏制的剧痛里回荡不息。
似是要将他这几日早已麻木的心脏彻底搅碎。
‘我发誓,待我皇权尽握那一日,我定会重审你沈家的冤案,洗清二十几年笼罩在你身上的污名,彻底解开困住你半生所谓的残酷宿命。’
‘我会让你,让许纯牧,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间,无忧无惧。’
他以为楚歇死后,自己的心也就跟着麻木了,再如何也不会惊动。
却不曾想,原来,还可以更痛。
楚歇知道自己将死,最后的回光返照,不过是因为放心不下许纯牧。
所以。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许纯牧托付于他。
如果自己被逼退位,苏明鞍再扶持一位新帝登基,手握大魏实权。那许纯牧作为沈家在这世间最后的遗孤,也必将活不下去。
就因为楚歇临终前最后的托付,他眼下不能死,甚至,连手中皇权都不能丢。
否则,他的弟弟——许纯牧就没办法活下来。
他必须从此以后高居庙堂高坐之上,才能为叛国罪臣之后谋来最后的生机。
江晏迟低声笑了起来,眼底却闪着湿意。
对了,许纯牧。
他眼下在哪里。
倏然,他像是想起什么。
楚歇最后临死前,是写过一封信的。
写给许纯牧的。
江晏迟闪回的记忆中抓住一个细节,他为楚歇压镇尺铺平那信纸时,层叠着是有三张的。可后来他去为楚歇遣走庭院中众人,回来后楚歇写完一张寄出,桌案镇尺所压的空白宣纸被风吹起,只剩下一张。
还有一张呢。
眼眸猛地一抬,再看了眼那漆黑的棺椁。
难道说。
除了寄给许纯牧的,他还写过第二封。
这几日,江晏迟从未教人进过承鸾殿寝殿。他像疯了似的冲进去,坐席下,桌案底,枕下,四处都寻过,可偏偏就是找不见。
翻看衣柜,床底,连鞋子里也找过。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他想起那一夜自己归来时,楚歇欲言又止的神情。
想起深夜里,那等不到回应的一声诘问。
时间很短,楚歇那时候力气很小,如果真的写了什么,是根本来不及仔细藏的。
那些需要费力气的地方,他肯定搬不动。桌下容易沾湿,床上容易揉皱。
江晏迟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楚歇一定是留了封信的。
如果换做是自己,会将那信放在哪儿,自己一定能发现,并且,信笺不易被损坏。
坐于桌案处,他模仿着那一日楚歇的视线环顾四周,看过一圈后若有所觉,目光凝在窗阁下妆台上的那面铜镜上。
一瞬间的怔忪,似乎看到铜镜中印着那明眸红唇,一身盛装的美人。
扑到那铜镜前,将那装着朱钗步摇的木匣子打开,果真看到里头整齐地叠放着一张信纸。
压住纸张的,是那被他亲手折断的红绒落羽钗。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过后面会有高虐的
就是这几章。
江崽和楚崽,不破不立。
会he,不要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