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姜潭月坐在一家小酒馆中,她才意识到玉姐姐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她当真不急着回九华山,也压根不再去想邺城,像真的远离了俗世。马车避开了官路大道,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一隅偏僻的小镇上时,她听见萧白玉轻笑了一声道:“这里倒是不错。”
姜潭月坐在马车里左右打量着小镇,来往之人俱是横剑跨刀的大汉,看来虽有些粗野,但确实比之前路过的城镇都要祥和,许是因为此地皆是学武之人,便不像平民百姓那样只能四散奔逃。
进了酒馆才发现坐镇柜台的竟是位老板娘,为人爽利干脆,见客来也不多废话,只点了点身后一串的木牌道:“价钱在这,想要什么自己拿,银子放台上。”
姜流霜扫了一眼老板娘,脸上风霜痕迹颇多,看不出年纪,双手有明显的的老茧,多位于虎口处,看来也是个练家子。想来也是,没点本领怎会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安稳经营一家酒馆。
她们三人都不喜饮酒,姜流霜便从排列整齐的酒樽中挑了壶米酒,将碎银丢在柜台上后,又拿了几叠小菜坐回桌旁。馆中只有她们一桌,倒也说不上饿,既然萧白玉有兴致游山玩水,她们自然很乐意奉陪,怎么也比萧白玉把自己关在九华山里好上百倍。
本来姜流霜是担心了一路,生怕萧白玉又变回几月前的活死人模样,能活生生把人气出病来。她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看向姜潭月时,见堂妹也是一脸欲说还休的忧愁,两人都担心到一块去了。
可不管两人怎么明里暗里地去瞥萧白玉,都不见她面上露出一丝惆怅,哪怕说出“再怎么不情愿”这种话时,她始终是带着清浅的笑。姜流霜看不透她,却见堂妹脸上依旧是湿漉漉的一片,忍不住掏出手帕塞进她手里。
姜潭月像是习惯性地拍了拍她手背,拿起手帕擦净了脸上的泪痕,手帕没还回去,顺手就塞进了衣袖里。
萧白玉靠在窗边看这一幕,盛夏熏热的风灌进小窗中,带进了雾一般的尘土,她的声音便也蒙了层尘埃:“看来你们是说开了。”
姜潭月双眼一亮,刚要说些什么,却意识到此刻的场景并不适宜大谈特谈这些事,只吞吞吐吐地应了一声。
姜流霜倒是肉眼可见的红了脸,她干咳一声别过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哪怕等到上了酒桌开始动筷时,姜流霜还是觉得别扭,姜潭月知她堂姐面皮太薄,纵使外面再怎么我行我素,还是容易害羞的紧。若她们还在九华山上,她早就会打趣堂姐几句,只是挂记着玉姐姐尚在一旁,便只咬着筷子一言不发。
萧白玉怎会看不出她的女儿心思,提壶给自己斟了杯米酒,笑的通透:“不必顾忌我,你们二人自便就是了。”
姜流霜受不了地把萧白玉手中的酒壶夺下,连她的酒杯也一并顺了过来,一口饮了才提高声音道:“你还喝什么酒,又忘了自己才刚昏睡十天了是吧。”
看她故意转移了话题,萧白玉也不怪她鲁莽,只伸手再去拿酒壶。姜流霜眼疾手快的拿起酒壶一躲,让她拿了个空。
萧白玉瞧她严防死守的样子,一时失笑道:“米酒罢了,坐在酒馆里不饮一杯岂不砸了人家招牌。”
姜流霜已与她相熟一年有余,也一同经历了不少风雨,虽说她明了萧白玉不是会借酒消愁之人,但也不信她当真如此无动于衷。她看不下去萧白玉将什么都压在心里,悲也好愁也罢,若只用云淡风轻来掩饰只会将她自己压得一天比一天喘不过气来。
难道她们二人此时还算不得萧白玉的挚友么?
姜流霜干脆把话挑明了说道:“不说我应了红药的嘱托,就你我相识至今,我也要保你安康。酒你就别想了,等你养足三月后要我和潭月陪你喝多少都奉陪。”
即使萧白玉听到红药两字,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无奈地摇了摇头,拾筷去捡小菜。
却不想姜流霜仍有后话道:“红药此番抉择我不知对错,无人比你更了解她,但若是连我都能看出她的心之所向,你自然更加明白她意欲如何。”
萧白玉手中的木筷顿在空中,筷间晶莹剔透的山笋摇摇欲坠,她清亮的眸子看过姜流霜的一脸沉重,又扫过姜潭月的眉间忧色,倒有些不忍让她们如此担心。
筷子轻轻磕在盘边,随之而来的是她的一声轻叹,萧白玉不再笑,垂眼道:“即使红药不与我明说,我也从不怀疑她的情,也并非不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更不曾后悔过迄今为止的所有事。”
萧白玉脸上泛出淡淡的苦色,她望着一处,又像是望着遥远的风景,看向她的记忆长河之中,续道:“我又怎会去责怪红药,当年的我比她更加过分,心里排第一的永远是九华派,再是师父,还有许多旁的事,最后才是她。我曾无数次的以为她会离开我,但她没有。”
思绪像神秘又黯淡的影子般晃来晃去,记忆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了,只有秦红药的一举一动依旧栩栩如生。她虽浪荡不羁,心里却潜藏着无尽的柔情,只要触动了她的心弦,她的爱便浓的像烈火,烧尽一切从前的是是非非。
姜流霜看着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深情,心中感慨万分,虽然她们之间的很多事自己都未曾参与过,但管中窥豹看出的一角也足以让人动容。姜流霜和姜潭月对视一眼,都稍稍放下心来,便各自招呼着再动起筷来。
萧白玉夹起久置盘中的山笋,一口咬下已不再清脆,齿关摩擦间黏腻又迟钝,她尝不出一丝清甜的滋味,却将满腔苦水都一口咽下。她并没有说假话,却也没又说全,许是为了让她们安心,但更多的还是不愿让自己已是弹丸大小的自尊碎得一塌糊涂。
她这一路走来,逃避过,拒绝过,权衡过,最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爱情。她弃了九华,叛了邺城,将正道忠义及仁慈都抛之不顾,更对不起师父的养育之恩,早已无颜立足于天地间,只有靠紧抓着秦红药才勉强苟延残喘下去。她曾孤注一掷的将自己悬在秦红药的情意上,期盼着那一丝美好的希冀,支撑她走过满地荆棘。
她以为她们会永不分离,以为秦红药会一如既往,但她没有。
她早已在决定来寻秦红药时就看清了自己的结局,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当她不再是秦红药的唯一选择,让她如何再去面对茫茫世间,如果抵的住冰炭置肠。
萧白玉抿起唇角,再夹了一块苦涩的山笋,再多的不甘都随着筷尖入口化作一抹淡笑,笑一声世事无常,天意难料,再无其他。
另二人却不觉苦味,吃的津津有味,好像同一盘山笋能尝出了不同的味道。
小小酒馆中悄静无声,只有她们三人偶尔小声的絮语,姜潭月小酌一口,叹道:“没想到现在除了九华山,还有地方这么悠闲自得。”
姜流霜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她见桌上小菜吃的差不多,正要起身再拿几盘来,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姜流霜闻声望去,见有人影在酒馆门口来去匆匆,她欲要出门看看,却听老板娘不以为意地抛来一句:“不必理会,常有的事。”
可她话音刚落,酒馆门口的竹帘就哗啦一阵巨响,三四人一同闯将进来,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那眼向里扫来。只见馆中只有一桌,桌上三名女子,见人来也只是投来一瞥,又无动于衷的夹菜去了。
那几人的目光在她们三人身上略微一停,便径直冲柜台而去,往台前一站,严严实实的堵了一道,呛声道:“我等寻人而来,你可见过一受重伤的男子,四十左右,身穿虎鲨衣,身形健壮?”
萧白玉心中一动,此等描述让她想起一人来,便不急插手,多分了些心神去听。
只听老板娘依然不慌不忙,悠然道:“自然见过,这等乱世,亡命之徒我每日不见一百也有五十,各位爷是想问哪一人?”
几人对望一眼,似是不想多费口舌,便有一人直接绕过柜台,直往后厨去了。也不知老板娘什么时候放下手中书本,一眨眼后人已站在小门口,牢牢地堵住了来人。
“小本生意,后厨不许外人进入,还请几位爷见谅。”
“不许外人进入?我看是藏了不能见的人罢!”
老板娘皮笑肉不笑,道:“几位爷这是在说什么呢。”
来人不多话,只听掌风骤起,直接动起手来。老板娘身形不动,原地交掌数次,虽都拦了下来,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免不了气喘几声。
几人心里对她武功有了底,更加毫不顾忌的出掌,领头的负手站在一旁,冷嘲道:“我们要的人,就凭你也拦得下来?他分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真不知天高地厚!”
老板娘冷哼一声,面色沉毅,又接下一掌,唾弃道:“休要仗着你们那狗屁王爷就出言不逊,老娘当年叱咤江湖时你们还不知在哪吃奶呢!”
萧白玉听到此处,看了眼姜流霜,微微点了点头。姜流霜心领神会,一手缩回桌下,指尖轻蹭两下,便有几只又黑又小的蜘蛛顺着她手腕爬到椅上,一息间就不见了踪影。
只见那边出拳虎虎生威的几人动作忽的一顿,胳膊僵在空中,半晌不动。领头人一惊,也不知他们是被人点了穴还是如何,正要怒斥一声,声音却被堵在了喉口,先是腿上一麻,也不觉疼痛,转瞬麻痹感就传遍全身,五大三粗的人就像一只空了的布袋似的掉在地上。
姜流霜手腕一翻,看不清的小黑点又钻回了她的衣袖里,她若无其事的拾起筷来。老板娘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迅速泛起黑来,血肉竟渐渐融成黑水,她惊愕的连退几步。
“不必担心,晾干就好。”姜流霜的口吻像是在谈论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一样,老板娘缓过神来,疾步至桌旁,弯腰抱拳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大恩无以为报,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开口就是。”
萧白玉站起身来,还了一礼道:“我听他们方才吆喝,此人似我一位友人,敢问老板娘救起的人是否名为凌崇?”
老板娘抬眼打量她一番,见她气度不凡,面容高洁,也不疑有他,拱手道:“正是,当年有幸见过凌帮主一面,不想前些日子见他伤重倒在林中,我便将他带回养伤。”
萧白玉皱了下眉,她记得红药与她说过,只派人毁了凌崇手中的火炮,并未伤人,他又怎会与谦王结下仇怨,还被人追杀至此。
萧白玉有一肚子的疑问悬而未解,便回老板娘道:“我们能否见他一面?”
老板娘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自然能,我也只从他口中问出仇家是谁,他一直昏迷不醒。现下世道混乱,只能在镇上买点粗野药草,聊胜于无。”
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引着她们向后厨走去,进了后厨再掀开墙边垂帘,就见在一个逼仄的房间里只摆了张床,床榻上的伤者奄奄一息。
姜潭月一瞧便倒吸了一口冷气,饶是她医者多年,也甚少见如此重伤之人。不用萧白玉开口,她们二人便挤到床边,姜流霜执腕号脉,半晌后转头道:“借助潭月的金针和我的内力,还有得救。”
萧白玉略一点头,便同老板娘一起出去等候,老板娘看出她腿上有伤,便执意将自己的躺椅让给她,自己又找了把木凳坐下。萧白玉推辞无果,也不再泼人冷水,受了她的好意,倚坐在软绵的躺椅上。
约莫过了四五个时辰,竹帘一阵晃动声响,就见两人一起走了出来,姜潭月已经汗透湿衣,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姜流霜也好不到哪去,一脸疲惫,一屁股坐在椅上,抓起一壶米酒猛灌了几口。
萧白玉起身瞧了眼两人面色,就知肯定是成了,她笑道:“辛苦你们了,你们才应来享受一下这躺椅。”
姜流霜摆摆手,一脸嫌弃道:“有这说话的工夫倒不如端几盘吃的来,我俩都快饿晕了。”
萧白玉当真要去,又忙被姜潭月揽住,小姑娘嗔怪地瞪了一眼姜流霜,道:“玉姐姐别听我堂姐瞎说,你坐着就好,我自己去。”
老板娘听几人一番话,心知人一定是救了下来,当即喜笑颜开,招呼几人都坐下,自己去后厨做了顿热乎饭。
听姜流霜说虽然人是活下来了,但依旧处在昏迷中,搞不好还得躺个几日。萧白玉惦记着他被人追杀的缘由,反正她们三人都无事一身轻,便干脆在小镇中住了下来。老板娘硬是让她们三人住进了自己的房中,她在酒馆里将就几晚,权当报恩了。
本来姜家姐妹一直都寸步不离她,萧白玉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她们两人只围着自己转,硬把她们推出门去,叫她们去四处走走,享受享受两人时光。姜流霜拗不过她,便在屋子周边布下了周密的保护,叫她的那些小东西把整间房子绕了三圈,若是有不速之客硬闯进来,就会在瞬间被啃噬的尸骨无存。
独自一人的时候萧白玉会铺纸抄诗,尽量避免去想她不愿触碰的东西,比如从前,亦或以后。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以后,也无非是秦红药得胜归来,扬着她光华夺目的笑,向自己招招手,指引自己走向天长地久的彼岸,就像所有传说故事的美满结尾一般。
可到了那时,她要以什么面目去看得偿所愿,意气风发的红药呢,又要以什么样的心情同红药站在这片土地上,环视她大金的雄伟壮阔。
她不愿贬低自己,可她却已经低到了尘埃中,她忍不住幻想以后同红药的每一个场景,但每一个画面中的自己都如此丑陋。
红药像一团烈火,当她站在烈火旁时,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给了她错觉,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那般光辉灿烂。可当她远离了火,她才亲眼看到逐渐粗糙,逐渐破碎,逐渐失去光泽的自己。
而她现在除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坍塌,腐烂进泥土里外,再无他法。
她持着毛笔的手久久悬在纸上,看着一滴墨悠悠的挂在笔尖,身不由己地坠落下去,弄脏了崭新的宣纸。
没等她想到再换一张新纸,门外远远地就传来了老板娘的唤声,萧白玉随手放下笔,起身走了出去。老板娘一句话不说,拉着她就往酒馆走,脚步飞快。
萧白玉知晓是凌崇醒了,跟着老板娘绕了几绕,便瞧见凌崇已坐起身来,靠着床榻向她扯出个苦笑来,道:“这回又是萧掌门救了我一命,我当真不知该……哎!”
萧白玉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摇头道:“救你的并不是我,等她们回来了再介绍你们认识。”
萧白玉有心要问他来龙去脉,只是见他大病初醒,不愿直戳他伤心处,便一直耐住不问,只闲话家常的同他谈天。只是没几句话后,他自己忽的嗤笑一声,自嘲道:“我一醒来就问了老板娘,才知道邺城已经丢了。萧掌门,你瞧我,我还想着奔赴边关保家卫国,却没想当今朝廷在背后给我捅刀子,只顾争权夺势的那些人,他们难道就不能睁眼看看,黎明百姓到底受了多少苦么,真是可笑!”
萧白玉沉默着,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脸面还能继续坐在凌崇面前。
凌崇仰头望着屋顶,眼眶已经憋红了,他不知这些话已经戳破了萧白玉最后一丝自尊心,仍旧自顾自道:“火炮落到了谦王的手中,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守着火炮在家等死么,哈哈哈……”
萧白玉察觉出不对来,忽的开口问道:“你是说,谦王派人抢走了火炮,还将你追杀至此?还有旁人参与么?”
凌崇回过神来,一双通红的眼看着她,似是不知她何出此言,但还是认真答道:“确是谦王,那伙人起初还想说服我入朝,被我拒绝后就动起手来。帮里同行的人都死在那里,只我一人逃了出来,全怪我学艺不精,才落得如此地步啊!”
萧白玉的身子脱力地向后靠去,重重地撞在椅背上,她也扯了扯嘴角,两人看起来都像是在嘲笑些什么。
后话也只是客套似的说了几句请多休息,萧白玉勉强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向外走去。酒馆里难得多了几桌人,她也没去细看,像游魂一般的晃到了门口。
只听有对话声模模糊糊的传进耳中,邺城二字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萧白玉在门口站定,回头望了一眼。
“哎,你听说了没,朝廷终于出兵了,还是谦王带兵亲征呢。”
“何止听说,我亲眼见着了,一眼望去不见边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邺城去了。”
萧白玉站在阳光下,衣角都被镀了一层金边,她低头看着自己,只觉熠熠生辉,她想自己以后可能再没有比现在更加耀眼的时候了。
“玉姐姐!”姜潭月远远的就看见她正站在酒馆门口,欢快的一路跑来,挽住了她的胳膊,脸上还有玩闹后催出来的汗意,问她:“玉姐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姜流霜跟在她身后,先看了眼萧白玉的神色,觉得她光彩的不似平常,又往酒馆里瞥了眼,问道:“有什么好事么?”
萧白玉笑了起来,那笑温和舒适的像是蓝天中蕴起的软云,道:“凌帮主醒了。”
姜流霜挑了挑眉,只觉得很久不曾见过她眼中这般流转的光华,便疑道:“值得你这么高兴?”
萧白玉点了下头,露出些她不该有的俏皮来,回道:“是啊,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