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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5章 焚风(六)(1 / 1)

第885章焚风(六)

离开那小小的村落,淙淙的溪流声似乎还在耳边轻响,宁毅提着小灯笼,与云竹沿来时的驿道前行,马车跟在后头。

回首望去,那小村子的点点灯光变得稀薄起来,与这夜晚的天地溶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不同了。握着丈夫的手,云竹仍旧能够感觉到他情绪中的压抑,这是北地传来的战报所导致的,但对于在那房间的上头听到的那些言论,却并未成为他困扰的因由。

这些年来跟随着丈夫波波折折,对于宁毅、西瓜等人在做的事情,云竹看他们数年的讨论,虽不参与,却也已经能够理解。此时走出了好远,云竹才轻声地说起了这件事。

“那是……钟鹤城钟夫子,在学堂之中我也曾见过了的,这些想法,平时倒没听他说起过……”

发出橘色光芒的灯笼一路往前,道路的那头,有背着篓子的两人走过来,是不知去往哪儿的农户,走到前方时,侧着身体有些拘束地停在了驿道边,让宁毅与身后的车马过去,宁毅举着灯笼,向他们示意。

两名农户便从这里过去,宁毅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走在远处的星光里,方才说道。

“若是这钟鹤城有意在学堂里与你认识,倒是该小心一点,不过可能性不大。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不会想让我看到他。”

“嗯?”云竹秀眉微蹙,“他是……来捣乱的?我还以为他是受了阿瓜的影响。”

宁毅笑了笑:“说是阿瓜的影响也没错。”

“但是你说过,阿瓜极端了。”

“思维的开端都是极端的。”宁毅冲着妻子笑了笑,“人人平等有什么错?它就是人类穷尽千万年都应该去往的方向,如果有办法的话,今天实现当然更好。他们能拿起这个想法来,我很高兴。”

“立恒就不怕惹火烧身。”看见宁毅的态度从容,云竹多少放下了一些心事,此时也笑了笑,脚步轻松下来,两人在夜风中往前走,宁毅微微的偏了偏头。

“与人谈平等的时候,最大的一个疑问,就是聪明人跟笨蛋能不能平等,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能不能平等,懒人跟勤奋的人能不能平等。其实当然是不能的,这不在于道理的不能,而在于根本做不到,但是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差别到底在哪里?懒人和勤奋的人到底是怎样造成的?云竹,你在学校教书,有教而无类,但聪明的孩子不一定能学得好,笨蛋也许更刻苦,如果你遇上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家伙,会觉得是你教不好还是天下所有人都教不好?”

“有时候是觉得天下没人能教好了。”云竹莞尔一笑,随后又道,“但当然,有些老师费些心思,总有教孩子的办法。”

“这天底下,谁都能变好,谁都能变得有用,聪明的孩子有不同的教法,笨孩子有不同的教法,谁都有成材的可能。那些让人仰之弥高的大英雄、大圣人,他们一开始都是一个这样那样的笨孩子,孔子跟刚才过去的农户有什么区别吗?其实没有,他们走了不同的路,成了不同的人,孔子跟云竹你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云竹连忙道。

宁毅却已经拉着她的手笑了出来:“没有的。这就是人人平等。”

“……每一个人,都有平等的可能性。能成人上人的都是聪明人吗?我看未必。有些聪明人性子不定,不能钻研,反而吃亏。笨人反而因为知道自己的笨拙,穷而后工,却能更早地取得成就。那么,那个不能钻研的聪明人,有没有可能养成钻研的性格呢?办法当然也是有的,他若是遇上什么事情,遇上惨痛的教训,知道了不能定性的害处,也就能弥补自己的缺点。”

“……司马公有云: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大凡有过一番事业的人,生平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其实,也就是这些磨难,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渺小无力,而去探寻这世间一些不能改变的东西,他们对世间了解得越丰富,也就越能轻松驾驭这世间的东西,做出一番亮眼的事迹来……”

“……人人平等,是在可能性上的平等。每个人都能通过学习、通过自律、通过不断的归纳和思考,获得智慧,最终达到平等,都成为优秀的人。但是,什么事情都不去做,生下来就想要平等,坐在家里抱着脑袋,期待跟那些努力厮杀拼命的人一样平等,那就是开玩笑,当然……如果这能做到也是挺好的,但一定做不到。”

宁毅回头看了看:“刚才走过去的那两个农民,我们一开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路边跪下。他们在心里没有平等的念头,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对他们而言,不平等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不平等里,就算有人想要变得优秀,就算他们本身再聪明,他们没有钱,没有书,没有老师。这是对他们的不公平。但如果有人优秀、努力、拼命、耗尽了一切在变得更厉害,有人好吃懒做,临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这两种人的平等又是对平等最大的讽刺。”

“在一代人的心里种下平等的认同感,至于找到如何能够平等,那是千万年的事情。有人好吃懒做,他为什么好吃懒做?他从小经历了怎样的环境,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那么,对于日子过得很好的小孩子,老师有没有办法,将紧迫感教得让他们感同身受?”

“能够拼命的人,为什么他能拼,是因为以前家境太穷,还是因为他享受成就感?事实上,关于一个优秀的人要怎么做,一个人若是愿意看书,三十岁时就都已经都懂了,区别只在于,如何去做到。勤奋、克制、努力、认真……世上千万的孩子生出来,如何有一个厉害的体系,让他们经过学习后,激发出他们优秀的东西,当世上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优秀时,那才是人人平等。”

或许是平日里对这些事情想得极多,一面走,宁毅一面轻声地说出来,云竹沉默不语,却能够明白那背后的伤感。祝彪等人的牺牲——若是他们真的牺牲了——这便是他们牺牲的价值,又或者说,这是自己丈夫心中的“不得不为”的事情。

土路转过一个弯,远处的天幕下,有华夏军军营的火光在蔓延,星星点点的映衬着天上的银河。夫妻俩停了一下,提着那小灯笼,站在路边的树下看着。

“我们这一世,怕是看不到人人平等了。”云竹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

“那是上千年上万年的事情。”宁毅看着那边,轻声回应,“等到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了,还只是第一步。道理挂在人的嘴上,非常容易,道理溶入人的心里,难之又难。文化体系、哲学体系、教育体系……探索一千年,也许能看到真正的人的平等。”

“所以,哪怕是最极端的平等,只要他们真心去研究,去讨论……也都是好事。”

宁毅说到这里,话语已经变得更轻,他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随后云竹似乎听到了一句:“我得感谢李频……”

这句话疑似风声,云竹望过去:“……嗯?”

“什么?”宁毅微笑着望过来,未待云竹说话,忽然又道,“对了,有一天,男女之间也会变得平等起来。”

“啊?”

“等到男女平等了,大家做类似的工作,负类似的责任,就再也没人能像我一样娶几个老婆了……嗯,到那时候,大家翻出老账来,我大概会让人口诛笔伐。”

他这样说着,将云竹的手按到了唇边,云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想来……也挺有意思的……”

“……不过这辈子,就让我这么占着便宜过吧。”

他说完这句,目光望向远处的军营,夫妻俩不再说话,不久之后,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了下来。

暖黄的光芒像是聚集的萤火虫,云竹坐在那儿,扭头看身边的宁毅,自他们相识、相恋起,十余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除却最初几年的平静,此后十余年的时间,他们都像是乘着小舟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纵然从官宦人家中出来,云竹也从未想过后来会经历这样变化的人生,那时的她住在河边的小楼上,每日里看着那书生从门口奔跑过去,他们偶尔有平平静静的问候和招呼,她幻想着这一辈子能够作为她的妾室或是外室安安静静地过去。

江宁终于已成过往,此后是即便在最离奇的想象里都不曾有过的经历。当初沉稳从容的年轻书生将天下搅了个天翻地覆,逐渐走进中年,他也不再像当年一样的始终从容,小小的船舶驶入了大海,驶入了风浪,他更像是在以搏命的姿态一丝不苟地与那巨浪在抗争,即便是被天下人惧怕的心魔,其实也始终咬紧着牙关,绷紧着精神。

这些年来,云竹在学堂之中教书,偶尔听宁毅与西瓜谈起关于平等的想法,她是能听得懂的,也会觉得心中一阵发烫。但在这一刻,她看着坐在身边的男人,却只是回想到了当初的江宁。她想:不管我怎么样,只希望他能好好的,那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微蹙的眉头。宁毅看了她一眼,未曾听到她的心声,却只是顺手地将她搂了过来,夫妻俩挨在一块儿,在那树下馨黄的光芒里坐了一会儿。草坡下,溪流的声音真淙淙地流过去,像是许多年前的江宁,他们在树下聊天,秦淮河从眼前流过……

不久之后,宁毅回到院子,召集了人手继续开会,时间一刻不歇,这天夜里,外头下起雨来。

时间一刻不歇。

黄河两岸,大雨瓢泼。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如同这大雨之中的每一颗雨滴,它自顾自地、一刻不停地划过天地之间,汇集往溪流、江河、大海的方向。

当它们汇集成片,我们能够看到它的去向,它那巨大的破坏力。然而当它落下的时候,没有人能够顾及那每一滴雨水的去向。

中原,世情的暴雨已经下了一年。

这是其中一颗平平凡凡的雨水……

黑夜。

轰隆隆的声音在咆哮着,水流卷过了村庄,冲垮了房屋,大雨之中,有人呼喊,有人奔跑,有人在漆黑的山间乱窜。

闪电划过夜空,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景象,山坡下,大水浩浩汤汤,淹没了人们平日里生活的地方,无数的杂物在水里翻滚,屋顶、树木、尸体,王兴站在雨里,浑身都在发抖。

山坡上,有少部分逃出来的人还在雨中呼喊,有人在大声哭叫着家人的名字。人们往山上走,泥水往山下流,有的人倒在水中,翻滚往下,黑暗中便是歇斯底里的哭叫。

这场大雨还在继续下,到了白天,爬到山顶的人们能够看清楚周围的景象了。大河在黑夜里决堤,从上游往下冲,尽管有人报讯,村子里逃出来的生还者不过十之二三。王兴拖了一小袋吃的鱼干出来,全部家当已经没有了。

雨没有停,他躲在树下,用树枝搭起了小小的棚子,浑身都在发抖,更多的人在远处或者不远处哭喊。

许多人的家人死在了大水之中,生还者们不仅要面对这样的伤心,更可怕的是一切家当乃至于吃食都被大水冲走了。王兴在小棚子里发抖了好一阵子。

天大亮时,雨渐渐的小了些,幸存的村民聚集在一起,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们看见王兴提着那袋鱼干过来,手中还有不知哪里找来的半只锅:“家里只有这些东西了,淋了雨,以后也要霉了,大家伙煮了吃吧。”

王兴平日在村里是最为吝啬油滑的破落户,他长得尖嘴猴腮,懒惰又胆小,遇上大事不敢出头,能得小利时丑态百出,家中只他一个人,三十岁上还不曾娶到媳妇。但此时他面上的神色极不一样,竟拿出最后的食物来分予他人,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当然,此时骤逢大难,心中的疑惑归疑惑,随后众人便生起火来,将那鱼干分了,吃下充饥。分食鱼干的时候,村中的幸存者们却没有发现王兴的踪影,到得此后不久,一位小孩子转过山后的大石,又看到了奇怪的事情。

王兴蹲在石头后面,用石片在挖掘着什么东西,然后挖出一条长长的油布包裹的物体来,打开油布,里头是一把刀。

此时天上还有雨水落下,王兴被大雨淋了一晚,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犹如一条失魂落魄的落水狗,加上他原本长得就不好,这一幕看起来令人浑身发寒。

孩子被吓得不轻,不久之后将事情与村中的大人们说了,大人们也吓了一跳,有人说莫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这家伙准备杀人抢东西,又有人说王兴那胆小的性格,哪里敢拿刀,必定是孩子看错了。众人一番寻找,但自此之后,再未见过这村中的破落户。

就在他们四处寻找之际,王兴已经走在远离这边的山路上了。

中原的大雨,其实已经下了十余年。

从女真第一次南下开始,到伪齐的建立,再到如今,日子从来就没有好过过。黄河自古以来说是母亲河,但居于黄河两侧的居民既爱它又怕它,即便在武朝统治的兴盛期,每一年治黄的花费都是天价,到得刘豫统治中原,大肆搜刮财物,每一年的治黄工作,也已经停了下来。

十年以来,黄河的决堤每况愈甚,而除了水患,每一年的瘟疫、流民、征兵、苛捐杂税也早将人逼到生死线上。至于建朔十年的这个春天,引人注目的是晋地的反抗与大名府的激战,但早在这之前,人们头顶的洪水,早已汹涌而来。

自去年下半年女真出征开始,中原的征兵与苛捐杂税已经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完颜昌接手李细枝地盘后,为了支援东路军的南征,中原的钱粮赋税又被提高了数倍,他命令汉人官员处理此事,凡征粮不利者,杀无赦。

最初的几个月里,原本李细枝地盘上的事务官员,几乎被换了一大半,至于被“换”下去的,人头都已被挂在了城墙上示众。中原汉人家中的存粮已然被完全掏空,官员们只要够残暴,基本上倒还有一条活路。

至于另一条活路便是当兵吃粮,李细枝死时,近二十万大军被打散,完颜昌接手军务后,不多时便将剩余军队调动起来,同时发动了征兵。围攻大名府的日子里,冲在前线的汉军们吃得如同乞丐,有的在战争里送命,有的又被打散,到大名府城破的日子,这附近的汉军连同各地的卫戍“部队”,已经多达四十万之巨。

这些“部队”的战力或许不高,但是只需要他们能够从百姓手中抢来钱粮便够,这一部分钱粮归于他们自己,一部分开始送往南方。至于三月,大名府城破之时,黄河以北,已不仅仅是一句民不聊生可以形容。吃人的事情,在许多的地方,其实也早已经出现。

王兴是个胆小鬼。

曾经有几个人知道他被强征去当兵的事情,当兵去攻打小苍河,他害怕,便跑掉了,小苍河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他才又偷偷地跑回来。被抓去当兵时他还年轻,这些年来,时局混乱,村子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能够确认这些事的人也渐渐没有了,他回到这里,胆小又猥琐地过日子。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被华夏军抓去过西南的经历。

他太怕死了,被抓去西南,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宣讲,华夏军的日子也不好过,军规多,最初那段时间也饿肚子,王兴受不了了,后来谎称自己有老母在家中,被华夏军放了回来。

这来来去去,辗转数千里的路程,更加磨灭了王兴的担子,这世间太可怕了,他不想死——不想冲在前头忽然的死了。

这些年来,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到得这一年,有征粮的军人冲进家中,将他打得半死,他简直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也慢慢地熬了过来。晋地还在打,大名府还在打,那些心中有勇气的英雄好汉,还在反抗。

自己成不了这样的人,很多人都成不了,这是人之常情。王兴心中这样告诉自己,而这个天下,只要有这样的人、有华夏军那样的人在不断反抗,终究是不会灭的。

在华夏军的那段时间,至少有些东西他还是记住了:迟早有一天,人们会赶走女真人。

到了那一天,好日子终究会来的。

但自己不是英雄……我只是怕死,不想死在前头。

他心中这样想着。

直到四月里的那一天,河边大水,他手气好,竟趁机捕了些鱼,拿到城中去换些东西,忽然间听到了女真人宣传。

大名府破了,黑旗军败了。

他心中忽然垮下来了。

他在城中等了两天的时间,看见押解黑旗军、光武军俘虏的车队进了城,这些俘虏有的残肢断体,有的重伤濒死,王兴却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来,那便是华夏军人。

不久之后,他们都被斩杀在刑场之上,人头滚滚而下。

在女真人的宣传里,光武军、华夏军全军覆没了。

日子过得再苦,也总有些人会活着。

有些人想要活得有志气、有些人想要活得有人样、有些人只是弯腰而不至于跪下……终究会有人冲在前头。

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怕死,即便跪下,我也没有关系的,我终究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我这么怕死……我这么怕,也是没有办法的。王兴的心中是这样想的。

武朝败了,先前还有各路的义军,义军渐渐的销声匿迹了,后来有光武军、有晋王,即便光武军、晋地败了,至少还有黑旗。然而这些都没有了……我们却还未曾打败女真呢。

中原的盖子,压下来了,不会再有人反抗了。回到村子里,王兴的心中也渐渐的死了,过了两天,大水从夜里来,王兴浑身冰凉,不断地发抖。其实,自在城中看到砍头的那一幕起,他心中便已经明白:没有活路了。

他留了少许鱼干,将其余的给村人分了,然后挖出了已然生锈的刀。两天后一名抢粮的汉军被杀的事情发生在距离村子数十里外的山路边上。

王兴带着杀人后抢来的些许粮食,找了一块小舢板,选了天色稍稍放晴的一天,迎着风浪开始了渡河。他听说徐州仍有华夏军在战斗。

在黄河岸边长大,他从小便明白,这样的情况下渡河半数是要死的,但没有关系,那些反抗的人都已经死了。

最胆小的人,也已经没有活路了。

中原的雨,还在下。

许许多多的东西,便在暴雨中逐渐发酵……

与此同时,在完颜昌的指挥下,有二十余万的大军,开始往梁山水泊方向围困而去。光武军与华夏军覆灭之后,那边仍有数万的家眷生存在水泊中的岛屿之上。仅仅两千余的军队,此时在那里守护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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