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这场伤养了好几天,期间占星司的巫祝来催了许多次,要请御察使前去监理天灯制作事宜,小亭郁总是推诿搪塞,不肯离开行馆。屈方宁偷偷劝他:“再这么拖下去,其蓝恐怕会觉得咱们态度敷衍,那多不好!”小亭郁一想有理,这才带着他进宫去了。
那天灯差不多已经改制完毕,其实并无什么可看的。兰后身为星变之典的巫师首领,也只是远远巡视了一下,就恹恹地走开了。连她身上隆重又逶迤的礼服,也像是恹恹的。
赴宴的道路,必须同王后同乘一船。小亭郁见她斜坐在甲板上一张绣花的贵妃榻上,眼睛疲倦地闭着,手臂支撑着身子,似乎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那只白狐也不在她手上,想是去治伤了。
小亭郁便跟身边的人悄悄说:
“兰后身体不太好啊。走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累成这个样子!”
屈方宁胸口纱布还没拆,不过身姿还是很挺拔的。听了只一笑,道:
“我看呢,那是心累。”
小亭郁立刻又去打量,心中十分佩服:方宁当真厉害,心累不累,也看得出来!
忽听榻上的兰后恹恹地问道:
“你的母亲,就是屈雅么?”
小亭郁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意外道:“是。您……认识我母亲?”
兰后依然闭着一双美目,似是回忆,又似叹息,轻声道:“你母亲长得很美,见过的人都忘不了。”向他看了一眼,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小亭郁不禁一怔。他是西军将领之子,父亲极受尊崇。从小到大,别人跟他说话,第一句必然提到他父亲,从未有提过母亲的。
忽然之间,他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亲近之意,似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异国王后,便如最熟悉的长姊、姑姑一般,住在妺水旁的营帐里,给他无尽的关怀慈爱。
王后看着白茫茫的离水,低低地说:“屈雅的儿子都这么大啦!你……你的孩子,想必也该成家了。”
说着,便垂下了头,笑了一声。
那笑声中,再也没有任何温柔叹息之意,只剩深深的空虚和绝望。
小亭郁还想问甚么,屈方宁拉住了他的手,伸指在嘴唇边按了按。
白絮飘零的王宫前,白发苍苍的商乐王正在岸边等候。
这场宴席人来得相当齐全,不但商乐王、兰后、贺真、鱼丽公主悉数到齐,连御剑天荒也带着昭云郡主来了。
的尔敦一见贺真,就极力推搡鱼丽,只道她没有义气,藏得太深,这样的人物如被他早一点看见,一定是要拼命把女儿许配过来的;又说了几件贺真的勇武之事,直赞贺叶护不但一表人才,而且枪法如神,是一等一了不起的人物。
贺真谦道:“枪法如神,如何敢当?且不说御剑将军在座,就是那边那位小兄弟,以一双赤手接我数十枪,也丝毫不落下风。”说着,向屈方宁一指。
小亭郁心中不屑:“甚么不落下风?明明是你输了。”
屈方宁忙跪地道:“全是贺大哥手下容情。我哪里是对手?”
鱼丽公主依然是一身戎装,此时也向屈方宁笑道:“我听说了!贺真夸你夸到天上去了,直说你少年英勇,草原上是找不出第二个的。我们其蓝虽然也有一些年轻的勇士,比你可都差远了!你说,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一下子就把我男人的心折服了?”
御剑在旁悠然道:“怎么折服的?这要问昭云儿。”
昭云儿一看,别人都打趣地看着她,知道被取笑了,狠命瞪了屈方宁一眼。
御剑又道:“近几年,这孩子只顾崇拜她鱼丽姐姐,很不愿听我的话。如今到了其蓝,更是无法无天了。鱼丽,你给管教管教!”
鱼丽公主大笑道:“御剑,你可以了!你都治不了的丫头,别一手推给我。我可不给你带孩子!”
昭云儿最仰慕鱼丽公主洒脱不羁,听人说她无法无天,反而得意。
商乐王笑道:“昭云儿就爱跟着鱼丽闹腾,什么事都要学一份。昭云儿啊,你鱼丽姐姐如今可是要嫁人了,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嫁一嫁啊?”
御剑道:“女孩子如此顽劣,哪个肯要?”
的尔敦忙道:“郡主貌美如花,个性也是……率真可爱。要不是将军平时把她藏在雅尔都城,提亲的人只怕连妺水也踏平了!”
御剑转向他,忽道:“老敦,你家还有几个好小子?”
的尔敦全身一颤,欢喜之下,连声音都微微发抖:“还……还有两个,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都……都还人模狗样,马马虎虎。”
昭云儿却早已叫了出来:“我才不嫁别人家的臭小子!”
贺真讶然道:“看来郡主心中,早就有了人选?”
昭云儿毫不忸怩,立刻道:“正是!”
鱼丽也来了兴趣,忙问:“那是谁?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昭云儿小脸一扬,一把抱住御剑的手臂,自豪地喊道:“我要嫁给天叔!”
场中一时寂静,接着便是一阵大笑。
昭云儿怒道:“你们笑甚么?我天叔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没有女孩子不想嫁给他的!”
众人笑得愈加厉害了。商乐王笑道:“好,小丫头很有眼光!不过你跟御剑将军是嫡系亲眷,是不能够成亲的。”
昭云儿大失所望,脸都垮了下来,带着哭腔道:“那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姐姐姐夫也是亲眷,为什么可以成亲?”
这一下更不得了,连一边的长老、太宰、文官、侍女也笑了起来。小亭郁虽然厌恶她,也忍俊不禁,低声道:“这郡主甚么都不懂!”
屈方宁看着他笑道:“那小将军呢?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成亲?”
小亭郁忽然怔了怔。草原儿男成家早,他这个年纪,娶妻生子的大有人在。就在来其蓝之前,母亲还提过一次。
但他此时内心深处,实不愿与屈方宁谈论这个话题。无论是自己的婚事也好,屈方宁喜欢的少女也好,都丝毫也不愿提及。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到。
屈方宁见他目光变幻不定,一笑抬头,不再追问他了。
御剑望着茫茫一片烟波,忽道:“来了。”
少顷,一条木舟果然分水而来。船头站了个汉子,手中紧紧地抱着一个红木箱笼。一见众人,便高声叫道:“将军,公主,对不住对不住,老巫来迟了!”
这声音如破沙罐一般,到近处一看,长相也很粗豪,同这副嗓音倒是十分般配。他身上挂满各色物事,铁筒、佩剑、水壶、护心镜、药角一样不缺,又抱着一只比人还大的箱子,走动起来,全身叮叮啷啷乱响,那模样真是十分有趣。
的尔敦奇道:“巫木旗侍卫长,怎么现在才来?”
巫木旗是御剑贴身亲随,此时咧嘴一笑,道:“我们将军为公主特意准备的这份贺礼,我哪敢怠慢?”双臂抱紧那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箱笼开处,光泽灿烂,鲜红夺目,乃是一套华美之极的凤冠霞帔。衣饰上两头文彩斐然的紫色凤凰,交颈缠绵,万般缱绻。一双朱目更是珠光流转,宛如活了一般。
鱼丽上前提起一边裙裾,只觉衣料柔腻丝滑,纹绣极其精美,若有华光透出。烈阳之下,犹照得箱笼中耀彩生辉。
她素来不喜厢妆衣饰,此时也不禁看得呆了。巫木旗得意道:“这衣服名叫‘鸑鷟’,是苏杭八位名匠呕心沥血,耗费十六年时光,才得以制成。南朝柔均公主,便是穿着它出嫁的。”
贺真谢道:“公主收礼如此欢喜,贺真前所未见,多谢将军。”御剑道:“贺叶护何必太谦?昨日我观贺叶护枪法,不禁心向往之。鱼丽嫁你,胜过华服万件。”
昭云儿早已忘掉了之前的烦恼,跟鱼丽一起,兴冲冲地赞叹那套“鸑鷟”。她眼儿尖,忽然手指一处,叫道:“咦,这是甚么?”
只见那鲜红的衣襟上,落着几点深色痕迹,似乎是水印,又像是泪痕。
昭云儿怪道:“这南朝的公主也真奇怪,嫁人这么高高兴兴的事,却把衣服也哭湿了!”
兰后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轻轻地说道:
“就算是公主,也未必能够嫁给自己最爱的人!”
御剑瞥了她一眼,却没有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