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每一道杂烩、肉炙,都嗞嗞冒着油光,肉香四溢,吃到嘴里,每一个人都赞不绝口。
但这珍馐佳肴的原料,可不怎么好看。清洗原料的地方,更是蚊蝇成群,腐臭不堪。
回伯就在一道隆起的土梗上,就着远处的篝火,专心地翻洗着手中一条肥大的马肠。别人叫他喝水歇息一会儿,他也听不见,只是埋头干活儿。比起周围那些一瞅见奴隶长、总管转背,就拼命偷懒的人,态度简直不能再端正了。
直到背后一热,汗津津的贴了个人上来,也只是举起马肠对火光照照,口中极轻地问一句:
“对付两个老狐狸,不容易吧?”
背后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连说话也懒得说了。
一会儿,车卞瘦瘦小小、猴儿似的身影出现在篝火边。也不知他往总管们手里放了个什么,总之虽然宴席还在源源不断地开着,他立刻就能回去了。
回头一看,屈方宁又睡着了。于是背了他起来,一起走上了去通帐的路。
暑气还没有下去,星星已经出来了。
额尔古见他背得吃力,拍了拍自己的肩,道:“我来背他吧!”
屈方宁嘀咕了一句:“回伯,好臭。”手却不放开他脖子。
于是回伯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依然背着他。
额尔古见他半醒不醒,忍不住问:“今天王爷问我们是不是兄弟,那是什么意思?”
车卞嘻嘻笑道:“多半是见我们古哥健壮可爱,要给他找个婆娘。先探一下口风,免得被哥哥弟弟几个一起睡了去……”
他说得太也龌龊,额尔古连叫了好几声“放你娘的屁!”连回伯都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做着鄙夷的手语。
额尔古又好声好气地问:“我说咱们从会走路就认识了,行不行?”
屈方宁轻轻嗯一声,道:“行的。以后都这么说。”
额尔古想到自己跟他的交情平白又添了几年,心里高兴了,又去接他来背。屈方宁抬腿踢了他一下,叫回伯走远些。
车卞却又笑嘻嘻地凑过来说:“想我古哥,从小力大如牛,招兵点将,八岁就打下小燕山一半地盘。古哥要摘的巢窝,哪个敢说半个字?只有方宁弟弟刚来的时候,那小眉头蹙的,不理不睬的,给足了他气受!我们还眼巴巴地等着两个人打一架,谁知过了一夜,就手拉着手、亲亲密密地一起走了出来,一个爬着山,一个在山脚下望着……啧啧啧!这才是天生要做兄弟的!”
屈方宁也踢了他一脚:“说得不对!不许这么说了。”
车卞躲着他的脚:“哪儿不对?刚来的时候不对?还是手拉着手不对?”
屈方宁睁开眼睛,瞥他一眼,也不说哪儿不对,只自言自语地说:“将来我升帐行赏,不论功劳,只论交情。跟我多一年交情,就多赏一百斤黄金……”
车卞忙不迭地说:“认得的!从小就认得的!方宁大人!你还没出娘胎,小的就认得你了!”
额尔古跟屈方宁一起“呸”了出来。回伯忍不住又伸出手,做着鄙夷的手语。
回来一看,屈沙尔吾果然没有食言,真的另起炉灶,给他们开辟了一座侧帐。虽然也是废旧布料拼凑、虫啮孔洞丛生,比起原先四十人共居的通帐,简直如天堂一般了。车卞早就发愁没处藏他那些珍珠宝贝,一见这么一个天然的藏宝窟,大叫一声,在帐中泥地上打了十几个滚,一边嚎叫“方宁弟弟,我的心肝!二哥爱死你了!”
回伯也懒得鄙夷他了。他也没有别的拾掇,只摸黑捡了几件破旧布衣,抱了两束干草当床褥,就去奴隶长所在的备帐取水。夏天抢水的人最多,去得晚了,连洗马、刷锅的肮脏残水也没有。好在今日王爷寿辰,大半奴隶还在前面忙碌,又有车卞金钱开道,打的一盆水还算干净。
屈方宁也抱着水盆过来,却不忙着脱袍子,先把那朵女葵花摘了下来,珍惜地放在一旁。回伯打了个手势询问,屈方宁解开手臂上的白纱,五指翻转,无声地回了一句话。
“希望之花。”
他这件袍子崭新柔软,虽然可以穿着,却不属于他。连着束发的金环、手上的指环,足上的金圈儿,也不属于他。重要的场合,屈林让他打扮起来,以便带着这么一个干净漂亮的美少年出场。别人看不到的场合,这都是要交由司务总管保管的。
屈方宁洗完一个澡,把浣洗过的袍子挂在系绳上晾着,等它吹干。两只手捧着脸颊,显得闷闷不乐。
回伯擦了两次身,转头看着他。屈方宁湿湿的头发都贴在脸颊、脖子上,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仰着看人,显得更年幼了。
嘴里还嘟囔着:“本来今天很高兴的,给老狐狸拦腰一问,现在背上还流冷汗呢!”
回伯不禁失笑,真的探手过去,给他摸了一下背心。似乎并没有汗湿,放下心来,又给他探了下脉。自从他从其蓝回来,一晚寒热症发作,差点没把回伯吓死。如不是当哑巴当得娴熟,早就骂出声来了。一问,说是先被“易水寒”冻伤心脉,又给“流火”炙烤肺腑,手足阳明、少阳、太阳、太阴、厥阴诸经无一不受损,寒热之症发作频率虽减,程度比之前却更严重得多。饶是屈方宁紧咬牙关,也给折磨得□□出声。回伯忿怒之余,把昭云儿和御剑天荒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只碍着不能出声,手语打得再恶毒,别人看到了也不明白。
屈方宁反而安慰他:“没事的,我能忍!这么攒齐了一次发作,比以前还好些呢!”
回伯怜惜地看了他一眼,打手势道:“我必想个法子治好你。”
车卞从帐里探出头,招呼两人去吃饭。又把宴席上偷来的烤羊腿晃了晃,非常得意。
回伯吹着一口小凉风,正是舒服惬意,不想动弹。膝盖一沉,屈方宁也倒了下来,枕在他腿上,修长的手指伸出,夸张地比着手势,说今天王爷给的种种赏赐。
但他嘴唇轻动,却问着另一件事:“回伯,你教我的这套掌法,重逆脉络,掣变吐息,我练了这几年,身法、步法都远胜常人。我原以为是愈快愈好,讲究的是先发制人,这些年只在这个‘快’字上下工夫。但一个人眼睛再狠,出手再快,也不能反客为主,操控自然万物。今日我苦想河面一片树叶,心中别无他念,好似白纸上一支墨笔似的,给它画了一条漂行痕迹。回头一看,它真的就在那儿,跟我心中所画,一点儿也不差。”
他手中比完了赏赐,又换了宴会上屈林叫三个人出来表演的事。
“回头一想,这事儿以前也不少!有时别人一拳打过来,我心想:打得不好,要是向左下一些,我就能反手砍中肚腹啦!脑子里刚这么一转念,那人真的就向我想要的方位打了过去。我很容易地砍翻了他,还以为自己料敌先机呢!有时顺其自然,有时全无道理,对方无一不从,全都乖乖地顺从我的心意,一点儿也不违拗。我虽然有些奇怪,也不作深想。今天第一次对付远处的事物,更明显得多。回伯,这是甚么缘故?难道练了这套功夫,连眼中视物也大不相同了?”
回伯怔怔望着他,连手势也忘了打。直到屈方宁在他眼前挥了挥,才回过神来,胡乱打着手势,口中道:
“原想过几年再告诉你的,你既发觉了,就讲给你听罢!你心中枯叶之‘画’,乃是身入物境、自然御化所致。当此时,人境一体,物我两忘,吐息与之同调,心意与之共鸣,你心中节奏,已进入枯叶流动之韵律、漂浮之路径。你已非你,而成为了枯叶本身!你知道它所在之处,那是再自然不过,就像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肩膀手指。这套掌法名叫‘天罗’,那是罗织万物众生、入我觳中之意。如是有形之网,任凭如何严密,终究有疏漏之处。但我这张网,本身便是万物!自己张开天罗地网,又自己跳下去,敢问天下,何人可逃?何处可逃?”
他说起自己这手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的功夫,神情情不自禁也飞扬起来。语调虽轻,话语中已经大有当年鲜衣怒马、睥睨江湖的快意。
屈方宁睁着一双眼睛,听得甚是入迷。他倒是不懂这功夫的奥妙,只想:“自己变成枯叶,那可好玩得很!不知能不能变成一只鸟、一朵花?”
回伯抚摸一下他的头发,微笑道:“这道理是我从……以前的兵刃中冥思出来的。霜钟流水,瑟瑟微微,只是初窥门径;断肠声远,寂然空林,亦是凡人之境。再上一层,不过秋水在天,黄叶在地,朱丝弦底音犹在,人不见,数峰青。谁能入我忘情之国,空空之境?我是江心秋月,何用手挥五弦!我曾与人笑言,这功夫练到最后,会不会与日月共行,与天地同寿?幸好现在功夫废了,这些伤脑子的事,也不用想了。以你的资质,原本……唉!我天生畸脉,颠乱芜杂,那是不用说的了。强加于你,却害你落下不治之症。”
屈方宁抓住他残缺的手指,笑了笑,道:“这么厉害的功夫,学起来原本要吃点苦的!”
心中却不禁想:“是谁废了回伯的功夫?”
但这句话他没有问。即使问了,回伯也不会回答。
因此偏一偏头,还是打手势告诉他:“有一个人,一点儿也没学过你的功夫,天生就会这心画儿,画得好极了!”
回伯笑起来,也以手语回答:“那你们两个高手画师,一定有很多话说了!”
屈方宁也笑嘻嘻地跳起来,拍了拍衣上的土,跑到帐里要吃的去了。
嘴里却不闲着,遥遥唱着一个歌:
“河流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
美丽的小云雀带走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