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熊、车卞、亭名一干不务正业之徒,早早地偷了一条烤羊腿,热了一壶马奶酒,躲在帐外大快朵颐。闻声赶来,只见满目狼藉,腥臭四溢,几乎当场吐了个精光。举目一望,见一柄短剑掷在地上,剑尖满是黑血。屈方宁俯在一人背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旋即抬起头来,向旁啐出一口乌黑的血沫,立刻又俯首下去。地下那人一动不动,背心一小块皮肉已被剜去,伤口中的血却已转为暗红。
乌熊骇然道:“老大,你……”
屈方宁两眼通红,一擦嘴唇,一把扯过亭名衣襟,压低声音道:“速速给我前往南郊马市,找六道门的骆驼贩子,叫他们管事的拿解药来!姓屈的敢跟我耍阴招,我要他们一万三千人死无全尸。”将亭名往门口一推,厉声道:“备车!往千叶药帐接绰尔济!乌熊!传信雅尔都城,叫吉达尔飞马赶来!”
诃鲁尔见他骤遭大变,仍指挥若定,不失大将之风,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忽听屈方宁哑声道:“这毒毒性蔓延多快?最多几时致命?……可有缓和之法?”
诃鲁尔对当日惨状记得清清楚楚:身中乌鸦解体之毒者,无论深浅轻重,一刻钟之内悉数毙命,无一生还。见他神色极为可怖,只得含泪道:“此毒无药可解,片刻之间足以致命。”见他目光阴沉,忙道:“鬼……鬼王殿下_体魄强健,天神化身,远非常人可比。乌兰将军……你也……你也……”
屈方宁打断道:“解羽鸦姬自己养的魔物,总不至于不留一条后路。”伸手将御剑沉重的躯体扶起,探了探他鼻息,咬牙道:“你可别死了!”
帐中变故传出,千叶侍卫立即赶来,救治伤者,收拾残局。什方军听闻主帅遇害,无不痛哭。鬼军军医长只一探御剑脉搏,即禀道:“属下去煎一副抢命的药来。”鬼军见将军昏迷不醒,也不禁悬心吊胆,盘桓在门口不肯离去。屈方宁守在御剑身边,只觉他呼吸越来越微弱,心中也是一片混乱。伸手在他背心伤口按了一按,见周围一圈尽成黑色,毒血已经不再流出。他体温本来就高于常人,此时全身热得滚烫,额头更是如同火烧一般。屈方宁与他额头相抵,低低唤了几声将军,见他全无反应,心知不妙,在他耳边叫道:“大哥!”察觉他仍无一丝反应,心慌意乱,将他火热的手掌拉到自己赤_裸的肩上,嘶哑道:“你不想碰我么?……再撑一会儿,醒了给你干,好不好?……”但觉他的手殊无力道,自己一松手便垂落下来,更是一阵莫大恐惧,寻求支撑般靠了过去,在他坚毅紧闭的唇上吻了一吻。
门外蹄声倏然而至,却是亭名载了一人飞驰而来。其人作商贩打扮,落地行了一礼,忙走入帐中,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药丸,取温水化开,喂御剑服下。他犹嫌太慢,连声催促:“快些!”待药水一入喉,急忙去翻御剑眼皮,又侧耳在他胸口聆听心跳。亭名在旁小心劝慰:“将军,药效……恐怕没这么快。”屈方宁才缓缓坐起身来,忽然反手一个耳光,甩在那商贩脸上。那商贩立即跪了下去,双手捂脸,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屈方宁森然道:“屈林要杀了我,是不是?”
那商贩叩首道:“大人何出此言!乌鸦心智不全,只忠于前任族母一人,旁人不敢拘束。什方将军亲手杀死前任族母,乌鸦对他恨之入骨,多年来一直思谋报复。头领今日特意派人传信,告知大人勿与什方同席。中途不知出了甚么差错,竟未送至大人手中。望大人明察!”
屈方宁脸色阴沉如故,冷冷道:“送个信还能出错,谁知真心还是假意!待我日后查证,是真的便罢,若有一字虚言,哼!”回身在御剑额上一探,焦躁道:“怎地还是这么烫?”
那商贩擦了一把冷汗,窥视他脸色,嗫嚅道:“大人,我们……管事的说了,乌鸦之毒,天底下只有前任族母一人可解。方才小人喂鬼王殿下服下的药丸,是族中最为珍贵的灵药,只是……只是……是否能完全拔除毒性,小人……不敢妄言。”
屈方宁倏然站起,从齿缝中一字字道:“这么说来,乌曼儿的毒术,是比不上解羽鸦姬了?说什么只有她一人能解,难道叫个死人来配药不成?!”盛怒之下,一脚当胸踹去。那商贩滚在一旁,叩首不敢言。只听屈方宁冷道:“解羽鸦姬总有几张单方传世,再不济也有一二弟子传人。叫你们全族上上下下,不分昼夜给我找出来!”手一挥,命亭名带他出去了。
什方身死之事传回千叶,安代王大为震怒,向海乌族聚集之地派以重兵,围剿追杀。绰尔济、吉达尔也陆续来到,连日诊治。屈方宁下了一道封口令,不许人泄露御剑中毒之事。此时距中毒之时已逾七八日,御剑仍在昏迷之中,身上热度一直未褪,脉象也是弛缓沉滞。绰尔济精于医道,心知毒性已深入膏肓,若非御剑体质异于常人,性命早已不在了。与吉达尔无奈商议一夜,红着眼圈来见屈方宁。只见他披着一件单衣,正向门口跪着的一人怒叱道:“……半年?放你娘的屁!他如今这般模样,只怕三五天也撑不过,何况半年!”那人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屈方宁暴怒之下,抽鞭要打,又悻悻地往他脸上一摔,骂道:“御剑天荒一天不醒,你们一个也跑不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绰尔济见他目光散乱,大有狂态,一时却不敢上前进谏。此时诃鲁尔拄了拐杖,一瘸一拐前来探视,见御剑魁梧的身躯僵卧病榻,英俊的面容上一层黑气,一望而知命在旦夕,也不禁洒下几滴老泪。屈方宁坐在床沿,一一探过他耳后、颈边、胸口等处,喃喃道:“半年……那怎么等得及?这世上真的就再无灵丹妙药,能救你性命么?”
诃鲁尔一听“灵丹妙药”四字,心头灵光一现,忙道:“舍利金宫有一秘传灵药,名唤转世金丹。听说神妙无比,有起死回生之效。历届金宫大昆弥接掌宝位时,金丹玉匣的地位,还要在半柳经书、八宝袈裟之上,可称镇族之宝了。”见他视若罔闻,尴尬道:“听说此物声名赫赫,与南洋太真珠、楼兰鬼灵符齐名……后二者只在传说之中,无人得见。只有这金丹有目共睹,慕名前去参拜的信徒不计其数,听说颇有释顽疾、起沉疴之效……”
屈方宁耳朵一动,斗然转过身来:“什么价钱?”
诃鲁尔一怔之下,才明白他话中之意,忙向西天虚拜一礼,道了声“真神莫怪”。屈方宁不耐烦道:“怎么,买不得么?”诃鲁尔双手合十,低声道:“金丹是真神座下玉树生出的神物,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藏之玉匣,奉以圣水,连大昆弥都无权开启。就是扫除尘埃、动土移位,也要祭神占卜之后,方能进行。将军万万莫提这个钱字,只怕……亵渎了神灵。”
屈方宁冷笑道:“是件东西都有价,只看你出不出得起!你说得如此玄妙,难道几百年间,这金丹就真的束之高阁,一枚也没落到别人手里?”
诃鲁尔迟疑了一下,才道:“有倒是有……一百多年前,毕罗一位王储身染怪病,其母以牛羊各一千头、骆驼二百头、帐篷一百座、工匠五十人为供奉,向舍利金宫求一枚丹药。舍利金宫是北原圣地,自己却无固定领土,四海为家,周游各族之间。这一批供奉,实在是送到了大昆弥心里。于是破例开启玉匣,取了一枚金丹,赠予供奉之人。王储服下灵药,果然痊愈。往后一直无病无灾,享年七十有四,无疾而终。大昆弥却因此事惹怒了一众法师,被迫禅位……”
屈方宁听到末一句,面露失望之色,道:“既有被迫禅位之虞,如今主事者怕落人口实,那金丹就更难取得了。”顿了一顿,道:“楼兰的鬼灵符,又是个什么玩意?”
诃鲁尔搔首道:“这个……小老儿也知之甚少……”一语未毕,只见御剑嘴唇微微一动,似在呓语。屈方宁忙附耳过去,低声道:“什么?”其时帐中寂静之极,连诃鲁尔都不禁屏住了呼吸。隔了许久,才见御剑喉头上下略一滚动,像是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又仿佛呻_吟了一声。
诃鲁尔全然没有听到,见屈方宁久久埋首在原地,背心起伏,担心道:“鬼王殿下说了什么?”
屈方宁背对他坐起,声音中似有哽咽之意,开口却是斩钉截铁一般:“侍卫,备马!”
御剑对身外种种变故毫不知情。自昏迷之始,就仿佛沉入了一片浓黑的深海,一阵阵压迫般的眩晕没顶而来,连一指一足也无法动弹,全身只能随水流飘飘荡荡,愈坠愈深。须臾之后,喉中流入一股苦涩的汁水,遏住了坠入无底深渊的势头,仍是知觉全无,目盲耳聋。惟有身上痛楚不堪,脑子更如送入熔炉中灼烧一般。隐约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叫着“大哥”,声音邈远,如隔千山万里。他心窍几乎被黑暗封死,只有一丝感知残存,唯一的念头却是:“我在哪里?现世之中,宁宁断然不会这么叫我。”只是这一线知觉也是稍纵即逝,旋即又坠入了无尽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道清冽的水流从红肿的咽喉中缓缓注入,仿佛天神分海一般,一直紧紧压制在头皮处的迫力畏惧般向后退去,浓黑的海底也透出一缕亮光。流经之处,五脏六腑无不清凉通透,四肢百骸的疼痛也逐渐消弭。过不多时,已觉身在一张宽大厚实的床上,额上盖着冰过的手巾,传来阵阵清凉。耳中也渐渐听得见外界声音,最初还分辨不出人声物响,一日忽然听见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在身边催促叫喊,瞬息之间便反应过来:“这是老巫。我回千叶了!”
此节一通,诸般声音也就不再混沌一片,丝丝缕缕,渐次分明。药师诊脉、煎药喂饮、侍卫擦身、安代王探视,都能一一辨明。只是身体中毒已久,恢复缓慢,无力睁开眼睛而已。知觉一复,只觉寒气渐深,季节已转入秋冬。一日擦身方罢,只听门口靴声微响,似带踏霜之音。一个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声音探询般开口道:“将军今天好些了么?”
他心头猛烈一震,仿佛连力气都恢复了几分。巫木旗应声道:“粥也吃得下了,也晓得冷热了,我看也差不多该醒了,就是这几天了!……你那边收编事多,天天过来太麻烦了。老巫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听屈方宁淡淡道:“要不是将军护着我,我现在也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谈何麻烦?”巫木旗嘿然一笑,道:“小锡尔,你这话就太见外了。要是中毒躺下的人是你,我们将军必定也愿意拿二百里领地,给你换一枚灵药金丹。……”一路说,一路出去了。
御剑听到二人对答,不禁一阵愕然:“甚么二百里领地?”只是耳力尚弱,帐门一放下,二人说话的声音便听不清楚了。凝神侧耳,心力耗尽,脑中愈发恍惚起来。依稀听见巫木旗的声音渐远,说的是:“我再去烧一壶热水来,……”声音入耳,已经分不出是什么含义了。
迷迷蒙蒙之间,但闻轻巧的靴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接着床沿微微一沉,一阵熟悉的甜香扑面而来。其时早已无法思考,只在心底深处隐约知道,屈方宁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他睡魇愈来愈重,心念也只极轻地一动:“只要你这么坐在我身边,我宁愿永不醒来。”
忽然之间,一个温暖之物触到了他眉角边。继而眉毛上传来温柔的触感,轻柔小心,仿佛春风吹拂一般。
他依稀知道屈方宁在抚摸他的眉毛,对此举的深意,却是无从思考。
屈方宁的手在他眉峰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继而靴声响起,香气远去,只余帐门轻轻晃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