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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跌跪在他身前,一跤摔得好不狼狈,强自挺身与他直视,嘴角浮出冷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御剑目光冷厉,五指铁箍般收拢,几乎将他手腕拉脱:“我问你是不是!”

屈方宁腕骨疼得钻心,脸色也有些变了,冷笑却更深:“是又怎么样?你再打断我两只手?还是又把我锁起来?”

御剑已在狂怒边缘,闻言瞳孔骤然收缩,手却不由得松了。屈方宁将手臂尽力一拔,一边袖扣悉数崩落。御剑向他靠近一步,阴寒气息迫得灯火都暗了一暗,:“你是为了跟我斗气?”

屈方宁抬起脸来,上下端详他一眼,嘲道:“跟你斗气?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我余生大好年华,非要在你一个人身上耗尽不成?御剑将军,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御剑眼底戾气更浓,从齿缝中迸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哑笑:“……所以捡了个瘸子上床?”

屈方宁紧握一边手腕,只觉骨节都几乎移了位,痛得脸孔雪白,唇边却全是嘲讽之意:“什么上床?你说话客气些。人家腿虽然瘸了,心却不瘸。对我关怀回护,更胜过你十倍!我乐意跟他睡觉,与你有什么干连?”

御剑指节喀然作响,军服衣袖下肌肉隆起,似在强自抑制怒意:“宁宁,你只为一时意气之争,竟不惜拿身体另结同盟?你儿子在你心目中,就要紧到了这地步?”

屈方宁背心一寒,一道冷汗骤然流下,掩饰般无力一笑,复摇了摇头:“你什么都不懂!阿葵要紧与否,还在其次。只是我对你这个人,已经失望透顶。”将自己手腕向他一递,道:“你看!你与当日折断我双手、囚禁我、侮辱我时,没有丝毫改变。你永远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意志,仿佛我是木石做的一般,不会死心,也不会逃走。我不是情人,是牛羊猫狗……”

说到末几句,眼中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死死咬住嘴唇,才能将话说完:“我不是要挟你,更不会逼迫你。你平时待我是很好的,可紧要关头,没有一次不让人伤透了心。我栽的跟头太多了,真心怕了。大哥,我对你啊,也真算割舍不下的了。连你从前那么对我,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你不来找我,我就自己回去鬼城找你,跟你喝酒睡觉。可是你看现在,我已经有点儿后悔了!”

御剑阴沉的目光从他手上的淤青上缓缓抬起,面具下的表情忽明忽暗,到最后竟充满痛苦之色:“……宁宁,究竟怎么样,才能如你的意?”

屈方宁失笑摇首:“将军,不必了。我已经找到称心如意的人了,他说会永远以我为重,就算与天下人为敌,也在所不惜。将军,我知道,你是不会与天下人为敌的!你要紧的人太多了,为难的地方也太多了。”

他从长桌上艰难落地,趔趄了一下才站稳。御剑伸手欲扶,却被他躲开了。

他动了动手腕,向御剑略一转身,声音已恢复如常:“希望将军以后,不要这样粗暴待我了。我从前没有办法抵抗,现在虽然没了力气,办法还是有一些的。将军狠得下心灭我便罢,若是下不了手,今后还是互不打扰的好。”

御剑听他语意冰冷,脸色晦暗,摇了摇头:“宁宁,你心性太偏激了。有些东西,本不必看那么重的。”

屈方宁止步回头,向他惨然一笑:“是啊,将军。你送我到左京王床上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御剑如被毒蛇咬中一般,表情立即扭曲起来。屈方宁加快脚步,一刻不停留地走了出去。

不过几日,巫侍卫长与桑舌的婚事便传开了。再过几天,鬼城的聘礼也送下山了。四月还没有过完,婚期也已经定下了。绰尔济年老体衰,巫木旗又是孩童心性,上上下下都是小亭郁一手布置。屈方宁亲去帮手,也被拦了下来,只说千机将军自领了工事营在此,让他不要太过劳累云云。他虽觉奇怪,也不甚在意。又遣人向桑舌赠礼道喜,连送了三次,都被婉言谢绝。他坐在帐中,望着亲兵费了老大劲抬回来的瓷器、金玉、绫罗绸缎,大感诧异:“我这几样东西,送一般的公主都可送得了,桑舌妹子如何却不肯领受?”

冯女英此时已传书折返,闻听前因,哈哈一笑,揶揄道:“这位姑娘,怕是喜欢过你罢?”

屈方宁奇道:“你怎知道?”

冯女英笑吟吟道:“将军这就是外行了。少女心思,最是细腻曲折。你曾是她心中所爱,如今她另嫁他人,你却不怜惜她的心意,反而大笔一挥,赠送厚物,以为贺仪。你送的礼物重一分,就是将她往别人身边推了一步。她往日待你绵绵之情、款款之意,悉数被你看轻。纵然得到金山银海,又有什么快活?”

屈方宁细一琢磨,哂道:“原来其中还有偌大学问。依你看,送甚么才合适?”

冯女英道:“不如就赠些寻常物什,与旁人无异便是。将军如记得她平素喜爱的果食花样,也可择一二相送。不知这位待嫁新妇,平日是贞静自处、怕羞少语的,还是放荡不羁、敢爱敢恨的?”

屈方宁好奇道:“这又有甚么讲究?”

冯女英笑道:“那些个断发赌咒、轰轰烈烈的女子,倒也罢了。那平日不敢与人言的,却须谨慎相待。这些女子口中不语,心内却最为坚决。送她的物事朴素为上,不必勾动伤怀。反倒是那些满口花月盟誓的,嘴里说得生生死死,几天不见便淡忘了。赠她的金丝镯子、珍珠衫儿,等闲便到了别的男人身上。”

屈方宁听他忽发怨音,心中莞尔,道:“冯公子于风月一道多年浸淫,真知灼见,今日领教了。”唤了捡了些寻常物什,并一朵凝雪流霜般的重瓣珠花,一并送往药帐去了。

冯女英却不忙就走,与他挨坐一处,呵气道:“冯某真正的风月功夫,远远不止于此,将军可愿一并领教么?”

屈方宁觑他一眼,道:“我也有一门公人捉贼的功夫,冯公子可想见识一下?”

冯女英向他抛个眼风,笑道:“将军好生不解风情。冯某千辛万苦跑了趟腿,见过了将军那位英姿飒爽的情人,不禁心如鹿撞,欲自荐枕席,求一夕风流。”

屈方宁也向他一笑:“不过也是个跑腿的罢了。我的情人,岂是那么容易见的?”

桑舌是在五月初一个暖风吹拂的黄昏出嫁的。屈方宁随送行的队伍来到妺水河岸,才下了棵子坡,只见狼曲山方向影影落落,似乎多了一些往日不曾见过之物。待要细看,却隐入日暮,看不分明了。

他兀自好奇,桑舌那边已经开始拦门歌舞,巫木旗穿得大红大绿,急得抓耳挠腮,却一步也抢不进去。

小亭郁却已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扶手上拴着一只流云般的天灯,灯面上贴着花鸟百兽,喜气袭人。

两人现在相处行事,与从前做朋友时大不相同。摸手摸脚地闹了好一阵,小亭郁才牵了他手,让他推自己上去。

到了棵子坡最高处,只见绿云繁枝之后,熏风远处,十余里棚盖遍布,来往人声如沸,连马队的鞭子、卖花的吆喝、骆驼的铜铃声,也仿佛在烤肉铺子后轻轻地响着。

他心中隐隐猜出大概,看小亭郁时,只见他也正向自己看来,脸上散发前所未见的光彩。

他说:“方宁,这是我送你的集市。”

屈方宁喉头上下动了动,只觉眼底一阵酸涩。

小亭郁将他抱在腿上,转动轮椅,一指集市方向:“从前我们在乌古斯时,我曾对你说:我这一辈子,有一天便足够了。现在我长大了,胃口也大了,比那时候强大得多,也贪婪得多。一天已经不够了,一个月、一年也是不够的,非得一辈子不可。乌古斯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他说得急促有力,屈方宁却从他喉音颤动中察觉出一股不安,一笑揽住他背心:“有人和你抢么?”

小亭郁低低道:“我不知道。”与他呼吸相闻地缠绵着,声音更低:“那天国会以后,天叔跟你在里面说什么?”

屈方宁这才明白过来:“他与御剑天荒不一样。他是甚么事都藏在心里的。明明在意得紧,偏偏不肯说出口。”即在他耳边笑道:“你说呢?”

小亭郁目光浓热之极,仿佛要将他吞进腹中,声音却是独特的冰冷阴戾:“方宁,眼睛看着我。”

屈方宁倚靠在他肩上,含笑看着他。

只见小亭郁缓缓俯下来,冷不防嘴唇凌厉一痛,竟是被他狠狠咬了一口,连血都咬了出来。

他的眼睛也仿佛烹了油着了火,将身后的载歌载舞衬托得无比轻薄:“你是我的!”

天灯从他漆黑的机关扶手上飘然而起,飞过繁华的集市,喧闹的帐房,飞过戴着一朵美丽珠花的新娘,将她脸上露水般的泪珠置之脑后,一会儿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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