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质问斛律羡已不是第一回闻见,却是头一回被最亲近的人如此质问,如兰桨入水,在他心头搅起圈圈荡开的涟漪来。
阿干的确不是他同父的兄长,他从小就知道。
他小时候是养在祖母身边的,祖母是个明慧爽朗却很严苛的契胡女子,从来就不喜欢母亲和长兄,独居一院,也很少与他们往来。
是在父亲因功晋为咸阳郡王时,长兄身为世子也一并升为咸阳郡王世子,一向沉默寡言的祖母抱着他说了一句:“明明你才是那个亲生的,你父亲的心,属实也太偏了一些。”
他那时已经七岁,自幼早慧,于是知晓,原来兄长和自己并非一父所生。但祖母的本意却并不是叫他与长兄相争。
她让他读汉人的史书与典籍,读郑伯克段,读扶苏胡亥的帝位之争,同时也教他兄弟阋墙外御其悔的道理。她要他韬光养晦,若将来与长兄关系好,便尽力辅佐,若不好,也要全身而退。他只是在进与退之间选择了后者罢了。
他们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血缘亲情,是如何也斩不断的。
斛律羡眉梢微动,凝视女孩子盈满泪水的眼眸温和说道:“羲儿从哪里听得这些风言风语你不信我,却要信那些空穴来风的流言我祖母在时,最重嫡庶,如若我长兄是前魏余孽,定不会让他入族谱,更不会允许父亲立他为世子。何况兄长的身份是上过氏族志的,经了朝廷的认可,怎会有错。”
“至若权力与地位,当年父亲去世,是长兄扶大厦之将倾,一力撑起我们岌岌可危的家。他今日所得的一切是他应得的,而我”
他轻叹一声:“而我,只是个身在长兄羽翼庇佑之下、只顾自己不肯出仕的自私之人,长兄的成就,与我何关。我本无大志,一箪食,一瓢饮,足矣。是长兄成全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能肖想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字字句句皆是在为她的杀兄仇人辩护,裴羲和双目一点一点攀上失望,红着眼轻声哽咽:“那羡郎有没有想过,没有权力,你连我都护不住。我更怕有朝一日,你连自己都护不住。”
“就算你们是亲兄弟,自古以来,兄弟相残、同室操戈却还少了么他什么也不给你,倘若有朝一日他对你起了疑心,羡郎又该如何自保羡郎宁不记郑伯克段之事吗”
郑庄公与共叔段便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兄不友,弟不恭,最终同室操戈,何况他们只是同母而生。斛律羡变了脸色:“羲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从前的她,将名与利看得很淡,从未嫌恶过他未曾入仕,也不会这般恶意揣摩他与长兄的关系与感情。
裴羲和惨然一笑,双眸盛着月光粼粼如水:“羡郎其实是知道的吧。”
“你不入仕,是宁可被父兄嫌弃于功业无助益也不愿被他视为威胁,并非你生来就想如此。你一直在避着他,难道你自己也没发现么你会和我说你的妹妹,母亲,甚至是你去世的祖母,却鲜少提及你的兄长和父亲,为什么是羡郎的父亲过于偏心魏王而忽视了你么你和魏王,也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兄友弟恭”
她目光楚楚,言语却冰冷犀利,目光如矢迫到情郎脸上。斛律羡神情怔愕,喉咙发紧,颓然别过脸去。
她其实说得不错。自幼父亲便更钟爱长兄,常常将他带在身边历练,形影不离,对自己就难免疏于关爱。上有长兄,下有幼妹,三人之间他总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他很早就知晓父亲的一切都将由长兄来继承,既有权力,也有责任,所以他从未肖想过什么,只是羡慕长兄能得父亲喜爱罢了。
他也不是天性就喜欢吟风弄月,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呢是从父亲北征柔然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开始,他与兄长轮流侍药,一日轮到他时,父亲语重心长地同他坦白了长兄的身世,要他起誓,永生永世都不要与长兄相争,但或许父亲也觉得亏待了他,并未要他尽力辅佐。
此后不久父亲便去世了。父亲去后,他便如他所要求的那般,长兄喜欢争权夺利,他便淡泊名利,长兄喜欢杀伐畋猎,他便醉心书学,就算是同是喜爱书文,长兄喜欢质朴古雅的汉魏文章,他便转学绮丽繁复的南朝骈赋。
他甚至想过,若长兄有朝一日得登大宝,他便做个痛饮狂歌、醉心文艺的陈思王。却也险些忘记,即便是与魏文同胞所生的陈思王,也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之语。而长兄从来就不与他亲近,自这次南伐归来,更是愈发冷淡,只是因了近来婚仪二人关系才有所好转。
青年郎君的沉默无疑是一种默认。裴羲和没再逼问,含泪凄楚一笑:“所以我求求羡郎,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要把属于你的都拿回来,不要做人刀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话音才落些许,寂寥无人的空巷子里,忽响起两声清脆的拊掌声音。斛律骁从街巷尽头走过来,笑得良善和煦:“任人宰割裴七娘子真是口齿伶俐,说黑成白,未能出仕做个言官,是大宗正之失职。”
他的突然出现令二人皆是一震,裴羲和不知方才的对话叫他听去了多少,害怕地躲在了情郎身后。斛律羡看着愈走愈进的兄长,眼神微闪,涩声唤了他一声“阿兄”。
“别叫我阿兄。”
他只着了件银线绣麒麟的单衣,身后跟着十七十九两个,月光满身,照在他腰肩银线上反射出泠泠的冷光,如披银霜白雪,周身皆似泛着一团凛冽的寒意,“我没有你这般”
他想说不顾家仇与裴氏女搅在一起的数典忘祖的东西,碍于裴羲和暂且搁下了,视线冷冷划过弟弟背后瑟缩躲着的少女,“至于你。”
“河东裴氏真是越来越不济了,深更半夜,一个才死了祖父亲兄的在室女不去守灵,倒跑出来和外男私会,挑拨人家兄弟感情,河东裴氏就是这么教女儿的吗”
被他辱及家门,裴羲和脸涨得通红,怯怯拉着情郎衣袖泪如雨落。斛律羡亦是面颊发烫,薄唇微动想为心爱的女孩子辩解几句,即遭了兄长恼怒的一瞪:“回去”
二人只好分开,一个随了长兄乘车回家,一个颜面大惭,嘤泣着掩面逃走。静寂的里巷又恢复了方才的宁静,白月下射,街道坊墙都似盈上一层冷白的珠光。一道人影悄然从坊墙后跳下,自另一个方向往西边去了。
城西寿丘里的斛律氏府宅里,听泉苑中,谢窈正在灯下翻阅一卷后汉时史学家谢承的会稽先贤传。
她心不在焉,手肘枕在书页上许久都未翻动,一双含情杏眼如春水凝波,久久地看着灯上跳动的烛火。
斛律骁还未回来。
他走得匆忙,好似连披风也未带,如今虽已开春,春寒料峭,洛阳昼夜温差又大,夜里滴水成冰似的,便有些担心他会着凉。
春芜在侧看得心思惶惶,女郎不会是对那胡人生出感情了吧不动声色地上前替她披上一件雪白的貉子毛披风,劝她:“已经二更天了,夜里冷,女郎别看书了,早些休息吧。”
将书自女郎肘下抽出,瞧清她看的是陈业滴骨验亲一页,拾过枚鎏金鹦鹉纹书签插在书里即放回了书架上。谢窈于是点头:“也好。”
春芜扶了她去寝间,方欲躺下,屋外的侍女便来报:“王妃,殿下和二公子都回来了,眼下去了祠堂那边。”
她轻轻点头以示知晓,侍女知她等了一晚上了,又试探地问:“殿下回来了,您要过去吗”
她过去做什么谢窈微微脸热,本想叫人送件衣服,瞧见侍女一脸的期待,似是在窥探她的情绪,心底便生了恼,冷道:“我累了,先睡了。”
他那么能折腾,只是一晚上而已,难不成还会生病吗
这厢,斛律骁擒着弟弟下了马车,径直去了祠堂。
乌金的马鞭攥在手里,他将斛律羡按倒在祖宗牌位前便开始抽打。斛律羡一声不吭地任他责打,等到二十鞭抽完,已是冷汗淋漓,滴水成冰的天儿,发丝上亦滴下冷汗来,他却始终固执,连声冷哼也不闻。
斛律骁失望不已,握鞭的手皆在发抖:“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裴家算什么东西,当年母亲生下我不过三个月,裴司空便一纸御状告到高焕那儿,说我是前朝的余孽,全家都险些掉了脑袋,我看在他中风遭了报应不予追究留到今日已是仁慈,你却和他的孙女搅在一处还叫她试探出我的身世,你当真以为,我这个位置坐的很舒服是吗”
母亲同裴家的这桩旧怨是斛律羡从不知晓的,当即如同遭了盆冷水迎头洒下,身子冷得如同湿木。惶然道:“我当真不知”
“从前不晓,如今也该晓了。”
斛律骁脸色铁青,忆起裴羲和方才那话,又冷冷勾唇笑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阿羡,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忘了裴氏女,此事过后,为兄自然会为你挑一门好的婚事。谁都可以,她不行。”
到底是受了些风寒,自此夜过后,斛律骁便病倒了,一连几日皆昏沉无力,又发起高烧来,不得已向朝廷告假。
与此同时却有流言在洛阳城里若春风不胫而走,魏王身世存疑,并非斛律氏之子,而是前朝宗室彭城王的遗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