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被褥上面都有厚厚的一层灰,上面没有灰的,肯定是油腻腻有一层霉气的。好不容易找了一床看起来整齐一些儿的,拉出来,抖了抖,却听见吱吱叫的声音,竟然是……一窝粉红色的小老鼠,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小脑袋乱拱,吱吱乱叫。
茱萸只觉得非常恶心,禁不住,忙跑到门口,忍不住就呕吐起来,将胃的东西全都吐光了才罢休。
当茱萸在呕吐的时候,边上又突然冒出许多饥渴的眼睛,看热闹的眼睛。茱萸也只让她们看着,心中却蓦然起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自己算是有出去指望的,但是……这里面的人呢?不知要在这里呆了多久,而且……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恶心渐渐平复下去,茱萸返回屋子,小心翼翼的避开那堆死老鼠,勉强选出了一场霉味不是那么重的被子。抱回自己的屋子,额头上已经是冷汗涔涔。
却是不由一怔,自己屋子里面,靠墙的床铺上,竟然摆放着一床被褥。看那颜色,居然还有五成新,而且……最难得的是,居然是干净的。
却见那金香玉怀抱着双手坐在床边的阴影里,看着茱萸,淡笑着说道:“这是我家娘娘的被褥……我家娘娘说,你是受刑之人,不能受了那些鼠疫之气……所以要我将被褥送过来。你若是嫌差了,说一声,我立马抱回去。”
茱萸连连道谢,又有些不安的说道:“娘娘身上也有咳喘之疾,不能用其他被褥……”
金香玉淡笑了一声,说道:“用不着担心什么。我家娘娘身子不好,所以这些年在被褥上,我也是愈加留心。所以置办了几床被褥,轮流用着,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来晒晒太阳……我家娘娘有的是被褥。”
茱萸又道谢了。打开包裹却是一怔,原来包裹里却是一个铜板也无。再摸自己头顶,却只摸到一根铜簪子。
金香玉又是淡笑了一声,说道:“且住了罢。钱自然是好东西,但是我们家娘娘也不差你那么一点儿钱。”
起身,抱着茱萸抱进来的那床破被褥,就出去了。
茱萸趴在被褥上,这才想起了身体的痛楚。但是面对着面前这么奇怪的人和事,身子上的痛楚很快又被抛到脑后。
天色渐渐黑了。却听见外面传来铜锣的声音,当当当的,就是三下。外面立马响起了许多纷乱的脚步声,似乎一哄儿的,都冲到屋子外去了。
茱萸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勉力起来,走到外面,却见边上房间里的一个妇人,拿着一个破碗,颠着小脚往大门方向走。见到茱萸,扁着没几颗牙齿的嘴巴就是一笑:“还不拿晚去要饭?迟了就没得吃了!”
茱萸这才明白,急忙转回自己房间,好在绣香将自己的饭碗也放进包裹里了,倒是不用去库房找饭碗。拿出饭碗,跟随着人流往前面走,却见前面闹哄哄儿的,围了一个圈儿。
就看见有人端了饭出来。却是一碗稀粥,上面漂了几根菜叶。茱萸也不敢与人拥挤,当下站在外围。就听见一个嬷嬷不耐烦的声音:“都慢一点儿,饿不死你们这些要投胎的!”
人群陆续散去,等到茱萸的时候,只见面前的木桶只有一个光光的锅底。一个从未见过的嬷嬷,黑着脸骂道:“动作不会利索一点儿吗?死人了?”用勺子在木桶底下死命的刮了刮,刮出了一勺子剩粥来,扣在茱萸的碗里,说道:“明儿个早点来!”
茱萸默默接过。回转自己屋子里,发觉口渴得厉害,想起隔壁房间那个女人,对自己似乎也算和善,于是前去询问。那女人倒是很热心直接告诉:“院子中有井水,那边小屋子里有灶台,如果要喝热水,自己去烧罢……不过这么炎热的天气,其实也不用热水的,多用了柴火,吴嬷嬷要骂人的……”
茱萸知道自己这个身子,是断断不能喝冷水的,好在天色还不算太黑,于是挣扎着去了井边,汲水上来。又寻了一个破木盆,挪移到井边洗了。将木盆与水搬运回自己屋子,给自己擦了擦身子。又挣扎着去了那边屋子,给自己烧了水。才烧了两把火,却见金香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说道:“我娘娘也要喝水,索性我来烧,多烧一点罢。另外,我方才多要了一口粥,我们反正吃不完,等下给你送来。”
茱萸想要道谢,却见金香玉只是翻白眼,只能罢了。
喝了一碗热水回来,将就着将粥给吃了,本来想要将金疮药给用了,但是自己一个人无论也够不着后背,再加上精力不济,只能罢了,于是昏昏沉沉睡过去。
一夜无话。
次日早上起来,身上竟然好了很多。想来也不用用那些金疮药了。听见锣声响,端了饭碗去接粥,这一回倒是幸运,那管事嬷嬷竟然给了两勺子。早已饥肠辘辘,于是端起就喝,一口气就是半碗。喝了半碗粥,肚子里有些货了,猛然想起一件事,就是一怔。
芳容。
没见芳容出来吃饭。
昨天晚饭,今天早饭。都没见芳容出来领吃的。芳容挨了二十杖,受伤肯定沉重。
也许,过不了几天,芳容就该被抬出去了吧……茱萸端着饭碗,心神竟然有些恍惚。
初进宫时候也曾经遇到一个绣女,名叫湘云。与自己也有些交往。那日却不知怎么得了风寒,被送到了槛寿堂……却再也没有回来。茱萸还记得湘云的笑容,浅浅淡淡的,就像是山间的栀子花。从那时起,自己就知道,槛寿堂是世界上最恶劣的地方。
手中的半碗粥,却怎么也喝不下去了。
面前晃动着的,都是芳容的脸庞。
之前的芳容对自己,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但是那支华胜的事情上……芳容的面目却是异常的狰狞。
茱萸不是一个不记仇的人,但是不知怎么,却有些怅惘起来。
芳容……
茱萸往东边第一间屋子走去。一溜儿的房间,门窗都是破的,极少有齐整一些儿的。东边第二间的门却是关着的。直接走到第一间,不由怔了怔。
一只野猫飞快的从屋子里跑出来。
门……根本没有门。窗户已经腐烂,只有残破的雕花在述说着当年的辉煌。茱萸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情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不是要踏进去。
吴嬷嬷说:东边第一间有些漏水。
吴嬷嬷说的没错,就是程度上……有些说轻了。
房屋顶上开了一个大洞,雪白的日光从大洞里倾泻下来。对着大洞那一块地方,地面上已经长满了萋萋芳草。
所以,与其他房间的幽暗不同,这个房间,异常的明亮。
床铺就瑟缩在角落里。那个角落附近看起来似乎没有漏水之嫌,但是那床铺,却只有三只脚,其中一只脚已经烂了,下面垫了碎砖石,但是没有垫齐整,所以整张床看起来是歪歪斜斜的。
床铺上没有被褥。
一团东西……就趴在黑乎乎的床铺上。
那是芳容。
粉红色的宫女装已经被鲜血渗透,又已经干透,变成了一种暗黑的颜色。少女披散着头发,面朝着门的方向趴着,脸色惨白,没有任何颜色。
整个房屋一片腥臭。估计是芳容想要小便,却不能挣扎起来,于是……就这样了。
茱萸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畏惧。站在门口,不知是否应该进去。一时之间又是后悔,责怪自己真正是没事找事。
听见门口声响,受伤的芳容微微翻了翻眼睛,声音极微弱:“救救我……救救……”
茱萸走了过去,说道:“芳容……你就这么趴了一夜?”
听见茱萸的声音,芳容蓦然一震,睁大了眼睛,努力抬起头来:“茱萸?”
茱萸站在床铺跟前:“是……你……怎样?”
芳容将头仰得很高,哈哈大笑起来:“哦……哦哦,你来笑话我了?你来看我的惨象了?你一定很高兴吧……你心满意足了,你可以走了!你的报复很成功,你真的很厉害……我是小看你了,否则我绝对不用这么简单的办法!……”
说着说着,一口气接不上来,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但是那头,依然很倔强的挺着,那眼睛,却像死鱼眼睛一般,死死的盯着面前的茱萸。
茱萸有些想笑,不知怎么的,竟然又有些想哭。淡淡的说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我的确是恨你的,我平日对你也算是小心谨慎,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怨恨,你竟然要置我于死地。不过却不是专程来看你笑话的,因为我还没有看一个死人的兴趣。”
“没有看死人的兴趣……你将我看做一个死人!……”芳容神色之间竟然转向凄凉,竟然不发怒了。片刻之后才说道:“现在,你也看到死人了。你这就请吧,我打算安安静静的等死。”她安静的将头放下来,一头青丝无力地散落下来,大部分都悬挂在了地上。
茱萸忍不住问道:“我过来,是想要问你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芳容偏着脸,嘴角勾起一个冷笑,“你别想问我为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为什么……你放心,我活不下去了,你也活不久。本来你死了,我能活下去,可是……你为什么不笨一点?”
茱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就这么恨我?……我与你,是从来没有争夺的。”
“从来没有争夺?”芳容闭上眼睛,竟然不打算理睬茱萸了。
茱萸也不与她说话,转身出去。后面却听见芳容的声音:“给我……给我一口饭。”
茱萸转过身,看着面前的芳容。后者努力再度抬起头来:“我不想饿死。给我送一口饭吃……我送你两套宫女服,你给我个送两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