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拿了梳子，将茱萸的头发打散，细细的梳了一遍。又拿头绳将头发扎了起来，说道：“朕却不会梳那些复杂的发髻，就粗粗扎一下罢。”
将一面铜镜挪移到茱萸跟前，给茱萸看过了，笑着说道：“朕的手艺没落下，还是挺顺溜的。”
烛光昏黄，镜子里的茱萸含着泪。
今天的事儿……如同梦里。
茱萸知道自己算计了皇帝，可是当皇帝真的如此温柔的对待自己的时候——茱萸的心竟然是一片软软的痛楚。
只是茱萸不能说。含泪说道：“奴婢……真的惶恐……”
“你对朕是没有坏心思的。朕知道。”皇帝不容置疑，打断了茱萸的话，“你为那个推你下水池的宫女求情，甚至不惜编造出‘脚抽筋’之类的谎言来，朕就知道，你的心，是良善的。与当年一般良善……”
皇帝走到紫檀木曲尺式围子罗汉床前坐下，拍了拍身侧，说道：“你到这里来坐下。”
茱萸依言过去，却没有坐在皇帝身侧，只是在前面站定，轻声叫道：“皇上。……您说的话，似乎是将奴婢错认做什么人了。”她终于开口，“奴婢只是奴婢，是一个寻常的宫女。皇上……这般对待，奴婢……愧不敢领受……”
“朕没有错认。……朕知道你是陆湘。你就是陆湘。当年陶天师与朕说的话朕一直都记得，现在差不多就是你该回来的时候了……”
皇帝似乎是在与茱萸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皇帝轻轻的将茱萸的小脸蛋托起来，轻轻的抚摸，抚摸着上面的泪花。
皇帝的手很瘦很粗糙。
“朕拥有了天下，却失去了你。朕……一直很后悔，如果当日留在安路，不肯进京，或者……我们会过着快乐的日子……可是朕还是没有答应你，朕带着你进京来了……结果，朕只能去学道，朕希望能再看到你……”
皇帝的声音，有些语无伦次。
一个陌生的男子如此接进自己，茱萸应该感到非常紧张。但是很奇怪的，今天的茱萸……一点也不紧张，心底……反而有些软软的痛楚。
愧疚与心疼一起杂糅起来，茱萸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各种后悔奔涌上来……可是没有回头路。
原先的设计并非如此。只是在那宫女伸出手来绊跤的那一刹那，茱萸改变了主意。
头上的银钗，是茱萸自己拔下来扔在水里的。茱萸相信会有人帮她捞回来——如果没有人帮忙，就自己跳下去捞。
今天虽然不完全按照吴嬷嬷的设计安排故事，但是其中关键，却是合乎吴嬷嬷的安排。吴嬷嬷的算计其中最紧要处，就是让皇帝错认茱萸是陆湘的转世——
儒家学说中的一条，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面前这位皇帝陛下，却是相信道家学说多过儒家学说。道家学说里没有投胎转世的说法，但是却有“天人感应”之类的玄乎言辞。
茱萸相貌与陆湘有七八分相似，如果加上一根与当年陆湘头饰非常相似的银钗，再加上茱萸豁出性命的表演，就足以使沉迷于道家学说的皇帝心中确认茱萸的身份……
这样，茱萸得到皇帝的恩宠，也就指日可待了。只要茱萸不太傻，就能成为后宫之中屹立不倒的一座山峰。
可是真的享受皇帝温柔的时候，茱萸的心却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原来，皇帝只是站在极遥远的一个符号，茱萸虽然与皇帝近距离接触过，但是……皇帝是阴晴不定的，皇帝是动不动就要杀人的，皇帝对自己是居心叵测的。
所以，欺骗起皇帝来，茱萸心中没有一星儿愧疚。在浮碧亭的时候，茱萸的表演，说有多逼真就有多逼真。
但是……心底那些坚冰一点一点的融化，茱萸终于有些明白吴嬷嬷的话了。
皇帝是最多情的人。
只是却不知该如何表示。
却听皇帝继续说道：“你或者不知道陆湘是谁，是不是？……也罢，你是不敢与朕并列坐着的，你就在前面端了一张小杌子坐下罢。朕……今天宣召你，只是想要与你说说话……你坐下来，听朕说话。”
茱萸依言，端了一张小杌子过来。依稀认得那是当日端着给皇帝搁脚的……现在皇帝陛下依然赤足，小杌子却是在自己的身子底下。
“朕希望你出现，可是当你出现的时候，朕却开始怀疑。朕……所以很粗暴的对你，只因为朕担心你是受了人蛊惑故意来欺瞒朕，所以朕暴怒，朕要逼你说实话……幸运的是，你没有欺瞒朕……”
皇帝的声音很轻，调子很平稳。
茱萸轻轻叫了一声“皇上”，却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片刻之后才说道：“那钗子……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钗子的真正秘密是不能说的，一说出来，会有很多人掉脑袋。
蓦然之间，茱萸非常嫉妒……
嫉妒一个死了十多年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