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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女招待的对话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直勾勾看着雷歇尔。那块羊排在他脸颊上撑起一块,像一只仓鼠刚把一枚果子塞进颊囊。
简直可爱到不合时宜。
即使在进餐的时候,雷歇尔的表情也并不放松,仿佛现在不是在享用美味,而是在解什么一搞错就会弄死十七八号人的魔锁。他小心谨慎地含住我喂给他的肉块,舌头绕着肉转了一圈,像个刚入行的盗墓贼,用拐杖戳探前方地板,时刻准备被弹射出来的机关劈成两半。在确定这玩意不会出现什么难以理解的异变后,雷歇尔终于咬了下去。
他的牙齿切入肉块中,其中蕴含的汤汁一下子挤出来,充满了整张嘴巴——我吃过好几次奇异果烤羊排,知道切割完美的肉块尝起来是什么样子。混合着果香的肉汁在舌头上蔓延的滋味绝对是个难得的享受,却让雷歇尔的眉头皱得更深,好似面对着一个和预想不一样的实验组。
我不知道他有多久没真正吃过东西了,反正在遇见我之前很久,他已经“摆脱了饮食的负担”。这个搞不好半个世纪没有进食过的人笨拙地咀嚼,咬合节奏奇怪。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协调,等观察了一会儿他脸颊肌肉鼓起的方式,我才意识到,他进餐的方式完全不合常理。
雷歇尔并不像正常人一样轻快地咀嚼,他咬三下肉(精确的三下),打开牙关保持静止,用舌头把食物碎块推移一个位置,就像捣谷子的间隙伸手翻搅。我怀疑他根本没在享受这块小羊排,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凝视着桌面上的一点,对进食这件小事全神贯注,搞不好还在计算这块肉要咀嚼到什么程度才能咽下去。
这根本是实验新法术的严谨态度。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本教程叫你如何吃饭,因为活到认字年纪的智慧生物都知道如何进餐。含住食物,牙齿切碎,舌头在其中搅拌……要将这等小孩子都会的动作分解解说也太奇怪了吧。我忍不住怀疑起来,这家伙是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久远到连如何进食都忘掉了吗?
雷歇尔咽下了口中的东西,抬头对上我的目光。他用“看什么看”的眼神看了回来,我连忙叉起下一块小羊排。
第二块的状况好了一点,雷歇尔学得很快。他的目光从周围的食客中扫过,才到第二块便掌握了咀嚼的秘诀,动作变得更加自然。第三块时他的动作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笨拙的痕迹,仿佛缝合尸在几个动作中学会了妥善伪装。即便如此,那种学习与完成任务的态度也再明显不过。看他吃东西的样子,感觉食物都变得难吃起来了。
“好吃吗?”我问。
雷歇尔没说话,他瞥了我一眼,好像我问了个毫无必要的蠢问题。
有时我会对自己太擅长看眼色这事感到遗憾,聪明也有坏处,比如失去想象空间,只能面对不怎么美好的现实,连个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倘若我对雷歇尔的各种表情没那么熟悉,投喂小动物或者和情人玩肉麻兮兮投喂游戏的想象能比现在鲜活得多,脑补起来相比有更大的乐趣。但我其实非常明白,自己在做的事与实验室打下手没什么差别,只是在服侍师父他老人家罢了。
啊,真无聊。
大部分情况下装糊涂和自我欺骗是提高生活水平的重要手段,可惜雷歇尔不是大部分人,他所涉及的任何情况都不是“大部分情况”。当你的生活不幸与他交集在一起,你必定要对美好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差别非常非常清楚,自我欺骗是要命的奢侈品,和那种堕落法师吸食的魔晶粉一样,爽一时,毁一生。
不过,他对食物的笨拙与敷衍了事,似乎也只在我眼中非常明显。
女招待与周围投来目光的人都露出了喜爱的表情,仿佛觉得这事很可爱。在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眼中,雷歇尔这副小心翼翼进食的样子像谨慎的小动物一样,他们大概觉得雷歇尔开始的笨拙是一个嘴刁的小少爷在挑嘴,又或者一个平日没空没兴趣享受生活的学者第一次尝到好东西——从他们那自以为是的怜爱目光中可以读出来。
倘若雷歇尔不是我的大魔王导师,而是愿意跟我唱双簧的搭档,我一定要演一出破产兄弟的戏码。此时表演出“囊中羞涩只能让弟弟偶尔吃一点点美食的可怜兄长”形象的话,围观者当中,一定会有爱心过剩的人拍着胸口争相慷慨解囊。
我下意识估算了一下围观者们身上的衣物饰品价值几何,不由得感到了淡淡的惋惜。
原计划还是没有改变,我俩一个喂一个吃,以极高的效率解决完了这盘本该被好好享受的食物。咱们出去时不少人面露遗憾,可喜可贺,情况还没严重到有人拦路的地步。
雷歇尔吃完了一份成人分量的羊排,我顺手打包了一点食物。我们在法术的遮蔽下走向布置好的传送地点,离开酒馆之后,整个空气都显得安静起来,对比强烈得让人不习惯。
于是我没话找话道:“羊排好吃吗?”
雷歇尔瞥了我一眼,似乎在奇怪我居然还在对这个问题纠缠不放。嘿,我还真跟这问题卯上了。不知哪里来的执着让我再次开口:“很美味吧?”
“那只是食物。”雷歇尔说,“如果你选择更方便的地方,我们本来不需要花费这么长时间。”
嗯哼,跟我脑中预演的对话一模一样。
这个晚上月明星稀,即便离开了火光,星月也足以将道路照亮。它们非常美,但即使美神本尊站在雷歇尔面前,他也只会考虑如何从对方身上得到利益吧。我稍微有点后悔,刚才要是给他点激辣鬼椒汤就好了,不知道把那玩意灌进他喉咙里,他会不会给出点别的反应。
“所以,”他又说,“跟那些人‘交谈’才是你去那里的目的?”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过了几秒才迟钝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是正常社交,老师。”我无奈道。
“你对每一个人提供华而不实的恭维,即使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无论种族和性别。为防你不知道,海曼,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正常交谈是什么样子。”雷歇尔嗤笑道,“你的品味真让人叹为观止。”
我们在酒馆中遇到的不止是萨比大爷和女招待艾米丽,后半段时间,艾米丽在繁忙中被叫走,陆续又有两个侍者前来提供食物、酒水和负责结账,再加上最后离开时与老板娘的短暂交谈,我的确跟不少人聊了天,或许用词有点暧昧,时间长得有点不必要,无关紧要的内容有点多。
我本想说,这都是为了把麻烦人士从雷歇尔身边带走,避免他们影响到老师进餐,但这不是实话。在这事上撒谎没什么意思,事实是,我这人就这样。游吟诗人当太久,搭讪赞美随处抛,生活嘛,及时行乐啊。
我挠了挠脑袋,只说:“我也没打算跟他们所有人上床啊,只是开开玩笑,调调情……为防您不知道,老师,作为普通的、不思上进的、软弱废柴的智慧生物,我们在不战斗的时候就会这样给自己找点乐子。让大家都高兴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呢?”
“你说错了一点。”雷歇尔笑了起来,“没有什么‘我们’,海曼,你心知肚明。你从来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也不会是。”
“是是是,我是羊群里的黑羊,鸟群里的蝙蝠,生来不祥,还被大魔王盯上,好可怜啊。”我唱歌似的拖长声音说,“我是个该死的背叛者,我无处可去孤苦无依……”
“你是我的,从我捡到你那一天起。”雷歇尔打断我浮夸的唱词,“你背叛或者不背叛,你杀死我或我杀死你……那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在我厌倦之前,你永远属于我,决定权在我,不是你。”
这就是雷歇尔。
他照看他的学徒就如同巨龙照看宝藏,摆脱他的方法唯有彻底的死亡——杀死他,或者被他所杀。所以说人生太单调就会有这种结果,没朋友,没情人,像个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孤寡老人,心眼小又脾气坏,宁可让自己的菜烂在地里,也不允许它们往别的锅子里跳。而我呢,大概是他田里最大最显眼最英俊潇洒的一颗萝卜,被寄予厚望,更别想擅自跑掉。
“但我似乎成功跑掉了啊。”我说,“九年了,雷歇尔,我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游玩,与您没见过的人交朋友、厮杀、共饮、同床……这些事发生过无数次。我可能在某处结婚生子,可能在某处死于非命,这九年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而您一无所知,也无计可施。”
雷歇尔一言不发,他的怒气像条冰冷的毒蛇。月光下的那双眼睛暗红如血,现在的他看起来纯粹是黑暗的造物,一个危险而致命的怪物。
我看着他,没后悔刚才说过的话,只是突然感到意兴阑珊。
今天没有心情,一定是因为没吃到烤羊排的缘故。
“好啦,咱们把这一章揭过吧。”我耸了耸肩,改口道,“别生气呀您呐,我生是您的狗,死是您的死狗,您让我往东我不往西,您让我赴汤我不蹈火……”
我咬到了舌头。
我咬到了舌头,因为雷歇尔往我身上丢了个侦测疾病,绿色灵光闪过,体现出我身体倍儿棒。然而今天不久之前他对另外一个对象是用了侦测疾病,两者联系起来,难免让我有很可怕的联想。
“你赴汤蹈火的机会来了。”雷歇尔神经质地笑起来,那个名为“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的表情让我后背一凉。
他就带着这副要跟我同归于尽的神情,说:“进食没用,我还是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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