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画眉念
“伤眼睛。”苏梦枕轻轻敲了敲床沿,“不急于一时,早些梳洗休息吧。”
银环歪头瞧他一-眼,见他状态不错,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没事儿,就快好了。这身.....太旧了,我明儿找些料子来给你做身新的吧。哥哥想要个什么颜色的别再是红色吧,跟这身一模一样的有什么意思。”
苏梦枕还是觉得倦,半合着眼,好似下一刻就又会睡过去:“随你。”
银环知晓苏梦枕倦了,轻声道:“我背书给你听。”好哄你睡觉。
“唱歌吧。”苏梦枕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只抓住了一缕尾巴,借着心神宁静的时候说了出来。
“嗯?”银环低着头,下意识的困惑应声。
苏梦枕抿了抿嘴唇,似是笑了,重复道:“唱首歌吧。”
针尖刺入手指的刺痛,他却好似无有所觉,动作也好声音也好都不曾停顿一分。银环头也不抬,声音轻柔:“好啊。哥哥想听什么?”
“你随便唱吧。”苏梦枕道。
银环于是唱:“年来日日春光好,今日春光好更新……”
渺远的清雅的,竟有些不像他了。像谁呢,大搞是像当年碧波之上弹琴唱歌的雷纯了。
一首歌唱完,苏梦枕闭上眼睛,银环手里头的针线也藏好了线头。他将线咬断,针放进线盒里,细细将衣服理好叠了,一转头要放衣服,发现苏梦枕又睁开了眼,目光落在银环叠好的衣服上。
苏梦枕伸手,示意银环将衣服给他。银环放到他手上:“线新旧不一,色儿都不一样,都不好穿了。”
苏梦枕摩挲着绣纹,唇盼露出一丝笑意来:“无妨。”
银环眼睫一颤,突然脱口道:“别穿了。”
苏梦枕诧异的望向他,银环下意识垂下眼睛,勾起一个无害的笑容:“我们苏公子整日穿一件旧衣裳像什么话,边角都磨破了。别穿了,我给你做新的,一模一样的,几身都行。”
苏梦枕默了片刻,指尖抚着绣上新线的花纹:“这是第一身,到底不同些。去洗漱吧。”
一句不同让银环到隔壁洗漱好回来都还在想着,他想着苏梦枕的话,有些茫然。
他拖着木屐,抱着两个新灌好的汤婆子恍恍惚惚的进了门,给苏梦枕换好新的汤婆子,踹了木屐爬上床的时候还被床单拌了一下,差点儿整个人虎扑到苏梦枕身上。
苏梦枕叹了口气,想扶一扶他,结果喉咙一痒,迅速的收手抽了帕子出来捂住嘴,咳嗽的全身都在颤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银环连忙又下了地,端了茶水痰盂来给苏梦枕漱口。
苏梦枕口中苦涩溢满了血腥气,茶水漱口后好了些,看银环赤着脚站在地上,瓷白的筋骨分明的脚背与红木的地面对比鲜明,又没忍住叹了一声。
银环紧张的问他:“哥哥哪儿还疼的厉害?”
一般药浴过后他的状态都会好些,只是是药三分毒,凡事不可过量,药浴也不是天天都可以的。
苏梦枕张嘴想说什么,又给自己咽了回去:“地上凉。”
银环又去洗了回脚,回来后总算安生的熄了蜡烛,只留下床头的一盏,朦胧的微弱的烛光罩在灯罩里,将寒意未尽的春日都照的和暖了。
不同。这不同当真只是因为衣裳是银环给苏梦枕做的第一身么。银环不信。
夜晚的风格外猖狂些,呜呜的拍打着门窗。明明已经是春天,桃花开了烂漫,偶那么不经意间,还是冻了人一个哆嗦。
银环缩进被子里,身边躺着苏梦枕。他侧身躺着,看着苏梦枕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苏梦枕没有睡着后,小小声道:“哪儿还不舒服,你告诉我,晚上怎么也得睡会儿,强撑着不行的。”
苏梦枕笑了笑,口中觉得苦却没有说。他拍了拍银环放在脸侧的手:“你睡了,我便睡了。不说话了。”
银环闭了嘴,目光却还是追随着苏梦枕。很多时候,夜深人静,烛火至尽的时候,他或迷糊或清醒的睁开眼,看到身边或安睡或煎熬着的人,都会有一瞬间觉得他们两情相悦,地久天长。他们好像真的已经成了枕边人心头爱,许了终生,然后岁月悠悠久,他们牵着手便白了头。
永远只一瞬间。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用着两个枕头,隔着两床被子一颗心,一生一世都只能止步于此。
第二日晨起杨无邪捧着好几本书来了,师无愧立于苏梦枕身边。三个人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商量些什么。
苏梦枕身体非常不好,却也并非彻底无所事事,他有自己的大局,自己的心知肚明。
银环不参与这些,苏梦枕做苏梦枕的事,她自顾自的打扮自己。
苏梦枕身体不好后一左一右两间房间分别给了银环和师无愧,一者方便诊治照看,一者护卫照顾。奈何前者死活霸占了苏梦枕半张床铺,经年累月下来,竟不知不觉将属于银环的痕迹霸占了大半苏梦枕的房间。而属于银环的房间只在梳洗沐浴时有些用处。
后者更因为前者的霸占,多数时候只能站在门外或者呆在自己的房间等待苏公子的吩咐。冷姑娘在,他身为男子着实不方便。
今日同样,他们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方才等到冷姑娘整理妥帖,打开门放他们进去。
梳妆镜前原本空空荡荡,除了镜子梳子,就只有苏梦枕的发带与发簪。可如今一看,胭脂水粉,玉镯耳环步摇发钗,一盒一盒摞起来,桌子上满满当当,还有好几把木梳摆在一起,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大抵只是银环觉得好看,不同的心情不同的日子就挑不同梳子梳头发。
银环挑了支珍珠步摇,配上他的珍珠耳环,饱满圆润的珠子坠在他的颈边,更显他肤色莹白,耳垂精致。
女子着妆,好了一盏茶两盏茶功夫,不好了一两个时辰都出不了门。银环不是个正经姑娘,奈何有一颗比真姑娘还要爱美的心。
一张脸愣是从杨无邪与师无愧进门,画到了苏梦枕用完饭喝下药,杨无邪与师无愧告退。
苏梦枕靠在床头,眼见着银环撅着嘴对着自己的眉毛画了擦,擦了画,这边好了那边改,那边改了这边擦。
“银环,过来。”苏梦枕看不下去了。
银环困惑的回首。
“笔拿来。”
银环有些意外,他拿着画眉的笔走到苏梦枕床边:“哥哥?”
苏梦枕微微起身,取过他手上的笔,让他坐在踏脚上。
银环提着裙子坐下来,苏梦枕勾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脸,银环难得羞涩了片刻,闭了闭眼,后又忍不住睁开,望着垂眼仔细打量他两道眉毛的人。
他舍不得挪开眼。
苏梦枕观察了片刻,拿着笔在两边分别轻轻扫了几笔,复又停下来细细的看,确定两边一模一样粗细均匀后收回手。他扶了一把银环鬓边略微滑下的步摇,笑了下:“去看看。”
银环默默的去抓了镜子来看,又怔怔的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
久到苏梦枕询问:“怎么,还是不好?你说,我再改。”
好,怎么会不好。可就是,画的太好了。他太满意,就容易不知足。心不满足是很痛苦的,特别是像他这样。
“哥哥……”
“你说。”
“画的特别好。我原本觉得怎么画都配不上我的衣裳我的发钗,怎么都不合适,你一画我一看,便合适极了。我去寻小石头玩儿,得漂漂亮亮的,晚霞出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银环放下镜子,回头弯着眉眼笑,“谢谢哥哥。”
苏梦枕于是将笔递还给他:“去吧。”
“嗯。”银环收拾好桌面便出了门。
师无愧进了苏梦枕的房间,尽忠职守,如一颗树木立于苏梦枕的床前,风雨不改,霜雪不倒。
银环走了,整间屋子立时便静了下来,竟显得有两分空荡。
苏梦枕抱着玉枕发呆,他身体越发不好,发呆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他琢磨很多事,在很多时间里也会想起银环。银环说的话,银环做的事,银环的曾经,银环的现在,银环喜怒哀乐悲喜忧愁。
毕竟,那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身体的痛苦一直持续着,苏梦枕闭上眼睛也不会觉得轻松。
意识似是模糊,又似乎清醒。
脑中一遍又一遍回忆着冷老大夫身前的话。
恍恍惚惚的,似是便是那位长辈在他的耳畔恳求着。
你不爱他,也莫要太伤她。
梦枕,别娶她,若非非她不可,别娶她。你答应了的,苏梦枕,你答应了要好好待她,好好护着她。
苏梦枕,你得好好的好好的对待她。
……
苏梦枕倏然睁开眼,呕出一口血来,他咳嗽着,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脏了苍白的脸颊。
师无愧扶苏梦枕起来,帮苏梦枕顺气。
苏梦枕靠在师无愧的身上,声音嘶哑:“几时了,可是晚间?”
师无愧道:“外头霞光正好呢。”
苏梦枕低低答应了一声:“扶我起来。”
“公子?”
“我去外面看看彩霞。”看看彩霞回来了没有,没有的话便等一等,若能接一接她,若能接到她,倒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