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折红梅
苏梦枕怔怔的睁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落入他的眼眸里。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憾恨,总会错过一些东西。
苏梦枕一直明白,银环是他此生的不得求,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他连握紧他的手都做不到。
他僵直的躺在床上,银环就趴在他的床边兀自睡着。像极了曾经无数个早晨。
破晓时分,苏梦枕僵硬的坐起来。
他垂下眼眸,神色浅淡,冷冷清清的,像是门外的一片雪,雪中的一瓣红梅花。
他终于握住了银环的手,他的手温热,银环的手冰冷。
他学着银环的样子将对方的手拢进手掌心里,低下头轻轻的哈一口热气,慢慢的慢慢的要将冰凉的手掌搓暖。
西风裹挟着雪,尖锐喧嚣,呜呜噎噎不停的哭。
苏梦枕将银环抱上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
“我娶你。”
他开口,声音嘶哑不似人声。
“银环,我娶你。”
没有人答应。
苏梦枕手上渐渐用力,将人紧紧的搂在胸口,可心却空蒙蒙的,好像……世界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然后从破口处无声无息的漏了大半。
谁也不晓得在不得动弹的时间里他在想什么,谁也不会知道听到银环最后一语的时候他想了什么。
如今他只是紧抱着了无生机的人,小小声的哄着:“银环……嫁给哥哥吧……嫁给哥哥,好不好?嗯?”
没人答。
风裹着放肆的叫嚣着。苏梦枕没等到回答。
“银环,嫁给梦枕哥哥吧。”
房间寂静了片刻,再次响起嘶哑的人声。
他眼眸低垂,细细的抚顺银环的发,轻声喃着:“……嫁给哥哥吧……”
大雪纷飞,压在红梅的枝丫上。一层堆积一层,不堪重负的破碎声传来。
听,梅骨折断了。
苏梦枕,不曾动过心么?
他不曾心动过么?
他只是明白的太晚,只是再不能言说于口。
这个姑娘与他青梅竹马,陪他暗夜天明,为他舍生忘死,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
可最后,在苏梦枕好不容易爱上他,好不容易明白了爱他,好不容易可以好好活下去来娶他的时候,他不愿嫁了。
苏梦枕垂着眼睛,脸颊贴着银环的脸颊,他说:“银环,嫁给哥哥吧……”
一遍又一遍,他重复着。
“……嫁给哥哥吧……”
金风细雨楼办喜事了。
温柔的俏脸气的青白。也不晓得为什么,她一直与银环不大对付。讨厌一个人与喜欢一个人有时候都是没有理由的。如同温柔喜欢雷纯,却讨厌银环。
红绫挂满了金风细雨楼的每一个角落,像是雪地里燃烧出的一把铺天盖地的烈火。
师兄爱的是雷姐姐,这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实。哪怕他们已经没了可能,可银环也不能以恩情要挟,让师兄去娶一个死人!
温柔握着她的星星刀,闯进了白塔,一脚踹开了苏梦枕卧房的大门,王小石拦都拦不住。
房间里也是红彤彤一片,像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挡在门前的屏风已经挪开。温柔一眼便看到了一身喜服坐在床前的苏梦枕。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姑娘在看到那个清瘦的背影的那一刻立时气焰全消,成了只强装镇定的鹌鹑。
王小石拉住温柔的手,连忙告歉:“大哥,对不起。我们不该……”
不该什么呢,打扰您与大嫂说话,还是惊扰大嫂上妆。
王小石说不出口。
苏梦枕垂着眼睛,他在为银环画眉。他们认识了二十多年,这个姑娘……不是,是他,银环终于要嫁给他了。
“大师兄。”温柔咬牙出声,“就算她救了你,也不能……”
“我想娶他。”苏梦枕放下笔,却不知道用哪一盒胭脂才好。他常见银环上妆,见的多了,倒也会些。只是他不晓得,今天这样的日子银环会喜欢哪一种颜色的胭脂。
“我要娶一个人,只会是因为我想要娶他。”苏梦枕思来想去,还是挑了那一盒红梅花。
他将鲜红的胭脂小心的点在银环青白的嘴唇上。
“我知你与他不合,他往日多有相让,但今天是我娶亲的日子,莫扰他。”
苏梦枕是认真的。认真的要娶一个死去的人。不是银环携恩图报。
这个认识让温柔觉的害怕。
王小石心口一震,觉得匪夷所思的同时,竟然又觉得理解,觉得理所应当。
一切基于爱而做出的不可思议,或许都只是因为深爱。
苏梦枕打量着自己一手包办的妆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他将银环鬓边的碎发细细拢了拢。今日过后,他便是他的妻子上他苏家的族谱了。
苏梦枕笑了一声。百年之后他会被父亲与冷老大夫骂死的吧。
谁能想到呢,他的小姑娘原来不是姑娘。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冷老大夫说若非非他不可,不要答应娶他。
可今日,他非他不可了,又该怎么告诉他。
无妨。总归是他。能娶了他,苏梦枕此生,不悔。
一场生与死分离的婚礼,一间红与白交错的大厅。
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五年后身体痊愈,做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娶了个死人。
可不管这件事有多么令人不可置信,该来的人一个都不会来少。汴京各路英雄好汉还是献上重礼,堆满笑容的说着恭喜。甚至连神侯府都来了人。
来了两个人,大爷无情,四爷冷血。若非二爷三爷在外赶不回来,今日,他们也是要来的。
无情是站着走进来的,逆着光。他的身边站着冷血,冷血的手里除了他的剑还有一枝红梅花。
那是久远前,少有人知的故事了。
冷血将梅花枝放进银环的棺材里,苏梦枕道了谢:“此间所有,于他而言怕皆不如冷四爷一枝梅花贵重。”
他终于懂了他,桃花却不在此时开。
冷血没有说话。无情上前,将袖中一枚花瓣模样的暗器放入棺柩:“世间所有,不换苏楼主一枝桃花。”
无情望向苏梦枕,似有言未尽,却隐于平淡清冷的皮囊之下,未再开口。
喜丧同一日,牌位以拜堂。
银环的小叔收到金风细雨楼的消息,紧赶慢赶,在这一天赶上。他没喝酒没吃席也没送礼,只沉默着上了一炷香,沉默着送银环入了冷家的坟,不是苏家的。苏梦枕说,他死后与银环同葬,入冷家的坟。冷庭芳什么也没说,他风尘仆仆的赶来,又连夜离开。想来,他不会再回来了。
喧闹了一整日的金风细雨楼寂静下来,只听萧萧风雪声。
苏梦枕独自坐在卧房内,将从银环身上剪下的头发与自己的打成死结合在一起,放入绣着并蒂莲花的荷包里。
他隔着荷包摩挲着里面的两缕长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的小姑娘,便当他还是小姑娘吧。他的小姑娘,该放肆笑闹大声哭泣任性妄为的小姑娘,曾经那一双灼灼的几乎要将他烫伤眼睛……凉了。而他,没看到。
烛火摇曳一瞬熄灭复又再燃,苏梦枕的面容也被烛光模糊,火红的喜服穿在他身上也不能减退半分冷清。冷冷清清,霜雪不化。
师无愧站在门口,面对着紧闭的大门,迟迟不肯离去。
苏梦枕的决定众人议论纷纷,不能理解,说什么的都有。只有师无愧恍然大悟,他是苏梦枕的护卫,是这五年来离银环与苏梦枕最近的人,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人。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最能理解苏梦枕的人。
苏梦枕静坐了半晌,一生过往潮水涨落。
那人的一颦一笑分明还在心头,却又转瞬模糊了。他几乎分不清,究竟是那个大肆哭闹的,还是那个内敛沉静的。一个在哇哇的哭,一个在温软的笑。一个目光灼灼的凝望着他,一个低眉敛目的避开他。
他厌烦聒噪的那一个,心动安静的那一个,回首望去却觉得疼。他的小丫头,再不同他哭了。
他自以为捧在手掌心的姑娘,再不同他哭了。
到最后,他放在心上了的人什么都再不向他讨了。
他不曾拭去过他的眼泪,不曾哄过他莫要气恼,不曾折一枝桃花给他。他为他做过的算得上甜蜜的事是为他画眉,一生,只一次。
苏梦枕枯坐着,他娶了一心要娶的人,却只得了一句:“他是我心上的人,我待他却并不很好。”
“公子……”
师无愧不知道苏梦枕为何突然这般说。苏梦枕待银环还不够么,连红袖刀都能轻易相赠的感情还不够么。那么要怎样才算够好呢。
苏梦枕好像能看到师无愧的想法似的。他剪了剪灯花,神色淡淡,像是染了红梅花汁的雪。
“去休息吧。”
也不等师无愧答应,苏梦枕放下剪刀吹灭了堪堪剪亮的烛火。他吹灭了所有灯火,只留下那对龙凤喜烛。喜烛不能灭的,求的是永不分离,永结同心。
他脱下火红色的喜服露出里面的苍白的丧衣来,白的刺眼。
像是虚假的繁华落尽后,遮掩不住的真实的满目狼藉。
屋里的水已经冷了,炭火盆里只余零星火星。也是无妨。
苏梦枕用冷水简单洗漱过后,将喜烛放到了床头的柜子上。他随手拿了本书在床上看,床上只留了一床被子,一只枕头。苏梦枕只占着边沿床榻,留出空荡荡的一大半,被子抖开,他盖了一小半在自己身上,随后仔细的掖好另一半的被角,又将软枕往里挪了挪,直至觉得完美了,无事可做了,方才停下了手。
他盯着书页看了一会儿,忽而抬头望向烛火,见烛火明亮才松了口气,复低下头去,口中道:“我看着,你睡吧。”
他顿了顿,脊背僵硬的挺着,后又慢慢塌了下来,将书合上,只盯着烛火看。
有些伤,看着严重,其实包扎上过段日子就能自己愈合。有些伤,别人看都看不出来,只有自己知道那伤口藏在骨肉下头,每时每刻都在疼,一日比一日腐烂的深,没有个停的时候,包扎不上也没有良药。只能熬着。
那一场荒谬的婚礼过去,苏梦枕还是苏梦枕,孤高寒傲,行事磊落,英明果断。他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施展着未尽的抱负,有没有银环对他来说好像并没有区别。
只有很偶尔的时候他会上街找一家简陋的小摊,吃一碗馄饨。吃完馄饨路过卖蜜饯的商铺,买上二两糖豆,些许蜜饯,几包点心。
若有个难得的闲暇,若恰好是在春天,便折上一枝桃花插在房间的玉瓶里,摆在银环的牌位前,静静的坐着,坐到不得不起身离开的时候,和银环独处的时候,他一般不喜欢任何人来打扰。
银环给他做的衣裳他再没穿过,整整齐齐的叠在柜子里,每日取衣服的时候看上一眼。不敢穿,破损了不会有人为他修补,为他做新的了。
藏着他们头发的荷包一直被苏梦枕带在身上,藏在胸口。荷包旧了,就再套个新的。不能把头发取出来,拿乱了弄断了都不好收场。
药倒是不必再吃,他的身体很好,连风寒都少有患上的时候。真要吃药来了,喝完药就自己拿一颗糖果吃。
可能是他尝过世上最甜美的糖果,所以,甜味吃进嘴里到底太淡了,并不能冲淡汤药的苦涩。
汴京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桃花开了又谢无数次轮回。
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争斗早已落幕,白愁飞选择背叛死在了雷媚手上。大宋风雨飘摇,苏梦枕结盟神侯府方应看,投身战场。
历史的齿轮转动着,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苏梦枕总是在赢,赢得了流芳百世,赢得了千古美名。
他是个赢家么?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