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重重
黄药师想为银环擦去脸上血迹的手停住了。
“什么?”
那是身体听懂了,魂灵却还反应不过来的一问。
银环眼睫颤了颤,像是抖了抖翅膀,展翅欲飞的蝴蝶。
这个人他放在心里头,沉甸甸的,足十年。
“我说,师父,我不想再做你的徒弟了。”
竹枝抽到身上的时候银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甚至是后知后觉的,人都摔到了地上,才觉到后背疼。
他听见师弟师妹们惊惶的呼声,听见他们跪了一地,却不敢说话。不知道师父现在是个什么神情,银环想了想,想不出来。
他只是能想到,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冯蘅,他的师父一定舍不得。
他亲眼见过,那个小心翼翼生怕一阵风就吹痛了他的心上人的黄药师。他想,如果是冯蘅他绝对下不了手的。可惜了,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他。
最重要和重要,是一道天仞。
最重要的只有那么一个,重要的可以有无数个。
曾经,他也是他最放在心上的人吧。如今他不是了,所以曾经得到的都该拱手退让,亲手送到黄药师最重要的人手上。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你给了我的东西,说反悔就反悔,说给别人就给了别人。
你答应了要好好待我。如今你不肯了,还不许我早一步退出么。
我不同她争,也不同她抢,甚至我从不打搅。我看够了,等累了,太疼了,我想走了。别再让我亲眼去瞧亲耳去听,一遍又一遍的被告知,因为这个姑娘,你被舍弃下了。
师父,你自己都不晓得,没察觉吧。你变了那么多,却还以为和从前一般无二,一模一样。
从前,我说我想吃糖人,你一定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
我和你分开了,你一定会很快找到我,绝不叫我无措枯等。
我从雨幕中回来,理不齐整的狼狈,若从前你如何瞧不见。因为你那时满心满意只有一位冯姑娘,所以你瞧不见我的狼狈窘迫。
也因为有了这一位姑娘,所以你明晓得我离了你睡不好,却连一声叮嘱都欠奉。
超风说,有一天你娶了她,那么不是我搬走就是你离开。我不想等到避无可避,无处躲藏的时候,才可悲又可笑的承认我被你一点点抛弃了的事实。
我知道,我对你很重要。
可你对我来说,是唯一。是我睁开眼睛,对这个世界第一眼的印象。
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一点点塞进我的生命里的东西,又由你一点点将它们从我的血肉骨髓里抽走,送到另一个人的面前。
“再说一遍。”那声音略沉,响在耳边,竟觉得冷清,一时间也听不出什么意味来。
银环嗅着地面青草伴着桃花竹叶的香,慢慢直起上半身,他抬起头望着黄药师。
“我说,我不想做你的徒弟了。”
黄药师的手中捏着一枝竹枝,他背着手,不自知的用力,手掌紧握颤抖,骨节发白。
竹枝再一次抽上银环的脊背,丝毫不留情面,立时便抽裂了皮肉,露出鲜红的血肉来。
“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沉沉的,敲在心口,银环听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好像确实没有。只是背后的伤口,确实很疼。
“我不想做你徒弟了。”
“再说一遍。”
竹枝破开虚空的声音响亮而凌厉,抽在后背上,“……我不想再做你徒弟了……”
他们好像互相紧逼又互相被迫着,逼着对方认输,被迫着相互受伤。谁都不肯后退一步,谁都不肯先开口示弱,谁都不肯挖出心上此时此刻此作为的真心。都以为难堪,都偏执又倔强,明明放在心尖上,却都只会用拙劣的手段留下想留的人。
“再说一遍。”
银环忽而觉得好笑,真的是很可笑。
这些天他想了许多。盘算着自己要退多少步,要失去多少才能留在这里,他与他的师父一起,一点一点亲手创造的归处。最后发现,不行,多少步都不行。
他娶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以后,他便连那个最合他心意的徒弟都做不了了。什么传承,什么另一半的你,又都是成了空。
他从一开头,就望到了结尾。最后发现,只剩下走这一条路。自己走,自己离开,趁现在或许还可以重新开始。
他才十六岁,未来那么长久,他总能够重新开始,重新去认识这个世界,重铸自己的世界。总可以的。
“……我不想……做你的徒弟了……”
“你再说……”
“师父……”“师父!”梅超风抖着腿跪过来,揪住黄药师的衣摆,声音都在哆嗦,“你别……不能再打……”
黄药师忽而一僵,好像整个人被分割开来,又强行被缝作了一个。
银环倒在地上,后背皮开肉绽,鞭伤纵横,淋漓的鲜血从中溢出来,打湿了雪白的衣裳,染红了身下的桃花。他的脸侧埋在地,鼻息间是桃花竹叶混合着青草的香,哦,还有泥土与鲜血混合的腥臭。
黄药师紧攥着沾染了鲜血的竹枝,枝上的竹叶早剥落在地,凌乱的撒着,还有碎叶碎花粘在银环的伤口上。
这个孩子,他疼了十年,没一次真同他动过气,连罚他跪,都怕他硌着疼。
他敏感,脆弱,没有安全感,好像随时都做好了被抛弃被辜负的准备。
他拜他为师的时候问他,会不会好好待他。于是,他好好待他。他只觉得该待这个孩子好,随后觉得不够,得再好些,最后又更好一些,还是觉得不足够。他想,得好到他可以放肆的哭,也可以放肆的笑,可以肆无忌惮的同他说他要什么,不要什么。
他孑然一身之时抱了一个孩子在手心。他轻轻软软的叫他一声师父,搂着他的脖子小小声的同他撒一次娇。
他一第声师父,第一个笑容,第一次抱住他,第一次同他说要,第一次同他哭,第一次在他恼怒之时握住他的手,只瞧着他满眼都是他,又轻又软的叫了一声师父。于是云销雨霁,天朗气清。
冷澜风是他的谁?
那是他抱在怀中的羁绊,守护着一点一滴亲手牵着长大的生命,呵护着用尽了柔情的孩子。是他倾尽了半生心血,一生情感,捧在手掌心的牵挂。
如今,他同他说,他不要做他徒弟了。
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疼爱了十年,亲手抱着牵着捧着养大的孩子,跟他说,不要做他的徒弟了。
不论是何原由,有何深意,于黄药师而言背叛就是背叛,辜负就是辜负。他的小徒弟要叛离就是要叛离,再多的理由,都掩盖不了这个事实。
黄药师一动不动,曲灵风等人好像终于从狂风暴雨中挣扎着掌控了躯体,齐齐磕头。都说着,师父,别打了。
他们吓着了,梅超风更是吓得止不住的哭,边磕头边哭:“大师哥,大师哥,你说句话呀。你快认错呀,大师哥,你服个软吧。大师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呢。
所有人都被黄药师与银环突如其来的针锋相对打懵了,冯蘅小心的上前握住了黄药师紧握着竹条的手,疑惑又担忧:“黄大哥。”
银环半睁着眼睛,挣扎着要爬起来。他真怕,真怕冯蘅只需要一句话便足够让黄药师放下他手中的竹枝。他不怕疼,也不怕挨打,他只怕有一个人可以只一句话便让黄药师放下。
“罢了。”
银环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倒在地上,忽而没了再爬起来的力气。筋疲力尽,一败涂地。
黄药师拍了拍冯蘅的手背,缓缓松开了紧握竹枝的手,一点一点松开,每松开一寸,指节手掌都跟着痛一分,直到完全松开手,才发现竹枝早从内部碎裂,支棱开的锋利的边角划破了掌心,溢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黄药师丢下竹枝,半跪下身:“澜风,你不要做我徒弟了?”
银环闭上了眼睛,他颤抖着,鲜血淋漓的滴下来,汗渍打湿了额头脸颊,一身尘灰,满是狼狈。
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齐齐闭了嘴,连风都不敢妄动,世界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
银环跪了起来,朝着黄药师慢慢慢慢跪了下去,一头磕到了底。他复起身,直挺挺的挺直脊背,再一次弯腰,磕头。冷汗混合血液,阳光下的人苍白的像是下一刻便要消失。
黄药师面无表情的看着,看着银环第二次直起背,在他要再一次磕下时捏住了他的脸颊。极用力的捏住下颚的骨头,好像若不是极力忍耐,黄药师该掐住他的脖子,利落的扭断。
他看清了他的诀别之意,却却偏要问他:“认错了?”
银环被迫仰着头,他垂着眼睛,并不看黄药师,哑声道:“我说,黄药师,冷银环不想做冷澜风了。这个名字,我还给你吧。”
黄药师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瞧着他冷清的近乎冷漠的神情。他的声音也是冷的,甚至听不出一丝怒火,像是一座临近爆发的火山,岩浆都掩埋在地底下,汹涌滚烫。
他只同银环说:“冷澜风,谁给你的资格教你同我说不想,说不要的。你的一身功夫所有本领,哪一样不是我教你的。你长到十六岁,是我一手养大的。今天我只当是你说胡话,师父给你时间,你想清楚了,再来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