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浅霜色
银环被烟杆掉在地的声音惊醒,他将长发剥到脑后,弯腰将烟杆捡起来放到床头的柜子上,自己就着趴在床沿的姿势木木的呆了会儿。他缩了缩身体,将脸埋进臂弯里闭了会儿眼睛。
月光透窗而入,在地上结成白霜,银环搓着脸赤脚站到地上,也不晓得是睡多还是睡少了,可能还是没睡够,脑子嗡嗡的疼却又很是清醒,睡不着了。
他打开窗,月上中天,银环估摸这个时候外头酒楼饭馆早关了门。他在箱笼里挑了身玄色长衫簇簇银竹自腰间延伸至肩膀,外罩银白纱衣,取了镶白玉的发带将头发上半部分高高束起,下半部分披散在肩头,最后配上玉佩拿上折扇,殊丽佳人便成了俊美公子。
既然酒楼关了门,那就去个彻夜不眠有酒有菜的楼子。银环理顺胸前的两缕长发,人家去找姑娘,他去找吃的,也不错。
他出了房门,一地银霜,踩碎了翻滚的枯竹叶,伴着一身月纱白霜,银环打开院门一道修长人影静静站在门外,浅黄的衣裳在月下风中浅淡的近乎雪白。
花满楼行了一礼:“冷姑娘。”
银环下意识瞧了眼月色:“你怎在这儿?”
为何在此处呢。花满楼微笑道:“在想一件事情想入了神。”
“什么事?”银环捂着肚子懒散的靠在门框上,“与我有关?”
花满楼点了下头:“我在想,姑娘为什么想要尝尝吃醋的滋味呢?”
银环好笑:“乖乖,瞧着子时了吧,就因为这个你站到现在?”
“也不是。”花满楼道,“记得应了姑娘同姑娘一起用晚饭。只是姑娘未应,不好贸然打扰,又一不小心想入了神。”
银环瞧着花满楼俊秀的面貌真诚的神情,半晌说不出话来。
嘴唇张开又合上,最后摇着头问他:“你是个傻子么?不是傻子也定然是个呆子。”
花满楼思了片刻,道:“答应了姑娘的事情总不好食言的。”
“是答应了的事情都不好食言吧。哪里是我呀。”银环叹出口气来,双手背在身后伸了个懒腰。将花满楼脚边两个大食盒提起来放进屋子里,道:“天冷了,菜凉得快却也不易坏,先放着吧。我请你喝酒吧。”
“好。”花满楼答应。
银环放好食盒,朝花满楼招了招手道:“我饿急了,咱们翻墙出去。”说着纵身跃上树梢,翩翩然如一片白羽。
花满楼跟上,落脚无声,与他并肩而行,轻声道:“冷姑娘,花某的问题姑娘能解惑否?”
冷风迎面而来,将衣裳长发尽数吹往身后。月光明亮,洒落在屋顶街道,像结一层薄霜。
银环一拍脑门儿,说忘了。“不过是我甚少吃醋,往往伤心罢了。”
“为何吃醋与伤心一道说呢。”花满楼问着,声音温柔。
银环笑了:“你喜欢的人同他人走近些是吃醋,可他明白告诉你他喜欢旁的人不喜欢你,他有了别人不要你等等一类,可不就是伤心了。吃醋吧,于我而言是随便吃吃,偶尔玩玩,撒娇用的。而伤心是不能说出来的。一个可以挂在嘴上,一个不能言表。我往往自己与自己置气,什么也说不出。”
花满楼心细如发,此时的冷姑娘说起话来笑着便只是笑着听不出欢喜,说起心事也只是说一说,听不出悲伤。他像是海,或浪潮澎湃,或风平浪静,喜怒无常,叫人摸不准他的脉搏。
银环饿得不行,越过一条宽街,顺手摸一把自己的腰间,得,忘带糖果糕点了。
两个人轻功好速度快,花满楼的耳中已经传来了细微的闹声。风中也带了似有若无的混杂的脂粉气。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喝酒?”
银环理所当然道:“这个时候还有好酒好菜的自然是花楼。”
花满楼低咳一声:“姑娘进入只怕不方便,他们不会让姑娘进去的。花某知晓通夜开门的酒馆,不如换个地方。”
银环已经瞧见了大街上七彩的灯笼,女子的娇笑声揽客声男人的笑谈声闹哄哄的传上来。
银环一把拉着花满楼落到地上,没入人群中,顺手还捏了一把花满楼的下巴,出口的声音清越,是他原本的嗓音:“哥哥请你吃花酒,有什么不方便的。”
银环左右打量了两眼:“我猜你也不常来,走吧,随便挑一家。”
花满楼摇头随他去。
银环勉强挑了家顺眼的,要了雅间一坐下来,开口便问有什么好吃的。问的老鸨都没反应过来。可真将这当花楼当酒楼了,点菜同点姑娘似的理所应当。好在老鸨是见过大风浪的,真给银环报起了菜名来。
银环点了一桌子菜,还甚为应景的叫了好几个姑娘,人家喊姑娘,要漂亮的有才的温顺的,他要姑娘就一点,要勤快的。老鸨收了银子哪管他的要求是否无礼,乐滋滋的下去了。
酒菜美人很快便将雅间挤了个满满当当。银环与花满楼并肩坐着,一人分了三个姑娘坐手边。姑娘们一进来,银环什么也没说,先赏了回银子。姑娘们乐开了,一个比一个笑得娇美,眼看要窝进他们的怀里,便被银环指着剥螃蟹的剥螃蟹,挑鱼刺的挑鱼刺,还有多出来的剥虾剥瓜子剥葡萄,看着办吧。
一群美丽动人的姑娘立时成了丫鬟婆子,但转念一想,只是这样便可得一大笔赏银,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别提两个客人还各有各的好看,各有各的气度,光瞧着便养眼极了,于是一个个笑开忙开。
人一多雅间里的气氛立时便热闹起来。屋子里靠窗的墙上钉了一排直椅,坐下的时候推开窗户正好可以瞧见下头台子上的舞女跳舞。
银环与花满楼便坐在直椅上。银环吃了会儿菜缓了缓饥饿感后捏着酒杯推开窗户,趴在窗沿瞧下头纱幔层层叠叠,人影若隐若现,灯火通明里,衣衫单薄的舞女手腕脚踝皆戴着一串银铃铛,跳起舞来踩着拍子,叮叮咚咚的清脆好听。
他喝着酒瞧了片刻,忽而扯了一下花满楼的袖子,用着原本的嗓子拉长了调子:“七哥哥,你听听,下头跳舞的姑娘好不好看?”
花满楼认真听了听,答道:“应当是美丽的姑娘。”
银环笑眯眯的夹了一筷子剥好了的大虾,盯着花满楼的脸慢吞吞的吃下后:“我比她好看。”
花满楼笑了:“我知道。”
银环摇头,酒咽下去了牙齿咬着杯沿含糊道:“你不知道。不过我今儿算是想通了,你说我想要个人给我剥螃蟹挑鱼刺有什么难的,一把银子撒出去多的是人愿意,而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我做什么费心费力的偏要一个人呢,多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你喝醉了。”花满楼取下他叼着的酒杯,挽着袖子拗了半碗热汤,搅了两圈吹温了递给银环,“喝点汤吧。”
花楼里的女子讨生活不易,最重要的便是察言观色。此时她们假装不晓得两位客人的谈话,各自和姐妹聊的火热,营造出热闹嘈杂的氛围来,耳朵却多留意着动静。很多时候热闹的人群往往比寂静的房间更给人谈话的安全感。
花满楼拗汤的时候银环便定定的瞧着他,给了汤他便双手捧过来小口小口的喝着。
银环是真没醉,他就是借着酒劲儿说两句胡话罢了。
脑袋一下疼一下好的,颇有两分女儿家来月事的折腾意思。银环喝完了汤,又斟酒喝了两口,花满楼想了想,没有拦。
银环两口酒下肚:“我想吃葡萄。”
葡萄离花满楼很远。剥葡萄的那位姑娘赶紧将剥皮去籽放小碟子上的葡萄送到银环手边,银环瞧了一眼:“要洗干净的葡萄。”
姑娘笑着摘了颗水灵饱满的喂到银环嘴边,银环叼去吃了,嚼巴嚼巴后呆呆的四处望了望,似是在找地方吐籽。
那姑娘伸着白嫩纤长的手垫着帕子放到了银环的下巴下头,娇声道:“公子寻什么呢?”
花满楼那头做最近的穿红衣的姑娘斟酒布菜,怕花满楼没人说话冷落了,便挑不要紧的说话。
丝竹管弦自楼下传进屋子里,好一番热闹。
银环瞅了眼手帕,慢吞吞的拿了口空碗吐了。那姑娘也无所谓,还是笑着。
“我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我见到母亲给孩子喂饭,毫不介意孩子吐出的饭粒拿手接了,孩子红着脸笑,她抱着孩子笑。我就想啊,我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愿意这样不嫌我的人。”
银环抱过蟹肉,筷子夹起来沾了醋,很好吃。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为银环夹了些菜叫他吃。姑娘们又各自说起话来。
银环吃完了蟹肉,又好几杯酒下肚后才吃起菜来:“放心,我不容易醉,不会叫你照顾醉鬼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是知道的。”花满楼温声道,“不是饿了,喝酒可不能饱腹。”
银环默了片刻,两根手指拉住他的袖子,轻晃了晃:“我知道。可我想同你说话。我说给你听,你不会可怜我也不会笑话我。跟你一块儿挺舒服的,顺口就都说出来了。吃饭耽误我说话,喝酒会让我说好多话。”
花满楼浅浅一笑。
银环将花满楼的手拉上自己的面颊:“来,你摸摸,我好不好看。你要摸出来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呀,花兄?”
花满楼于是由着他,认认真真的抚银环的额头眉眼鼻子……还有嘴唇。尖俏的下巴,嘴唇不薄不厚不大不小倒是很软,鼻子挺直,睫毛很长,恰好银环笑着,于是花满楼摸到了眼角的小勾子。
冷姑娘的面貌在花满楼的脑海中渐渐立体清晰起来。
银环笑着问:“我好不好看?”
花满楼收回手,认真道:“好看。”
银环轻轻笑了一声:“可惜呀,我这样好看却只能同你做兄弟做朋友。我是人群里的异类,你怕不怕?”
花满楼想银环想问的或许不是“怕不怕”。若并非“怕不怕”,那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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