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中秋
今年的枫叶红得早,银环种在院子里一大一小两棵枫树已经开始变红了。
银环晃着摇椅剥着橘子,剥好后分了十九一半:“来,说说,现在外头都说你家大人什么呢。”
十九垂首站在他前头,双手捧着半个橘子,乖乖道:“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怕污了主子耳朵。”
皮薄汁多,这橘子还挺甜的,银环吃完半个又拿了一个剥:“不妨事,你说说。”
十九斟酌了片刻。他原是白行川的人,或者说他既是白行川的人,也是叶晚秋的人。当年他初入宫,小鸡崽似的被其他太监欺辱,是叶晚秋正好瞧见救了他,也正是因此他被白行川看中,成了白行川的亲信。白行川教了十九许多,是十九的大恩人,这些年他在白行川身边做事忠心耿耿,却也铭记叶晚秋的恩情。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铭记恩情,白行川才会培养他。他便是白行川留下的棋子,对于白行川与叶晚秋他有同样忠心,取得两个针锋相对的人的信任是很难的,但十九可以。他在白行川身边,那么便不会对叶晚秋多说一个字,同样的,他在叶晚秋身边也只听叶晚秋一个人的命令。
白行川知晓,他留下十九其中一个目的便是盯住银环,看住叶晚秋身边最不稳定最无法把控的因素。如果叶晚秋因为白行川最后的提醒而同银环分开,又或者银环什么时候回头是岸,想要回到正常的生活,那么十九便能在后推一把。这件事叶晚秋心知肚明,于是他给银环寻了最好的裁缝做了许多符合银环审美的男子衣装。银环一见哪里能忍得住,接连好长一段时间轮流换那些衣裳,别提多俊俏,骑着马往外走一圈,夜里不晓得入了多少姑娘的美梦。
十九当时脸差些裂开,好长一段时间分不清银环到底是姑娘还是公子,莫怪他眼拙,主子红妆倾国,男装俊美,倾国倾城时不像个公子,俊美无俦时不似个姑娘。还是叶晚秋透露出来,银环当真不是个女儿家。
年月轮转,十九已认定白行川最后交给他的事情板上钉钉,完不成了。
叶晚秋当年答应不与银环说谎,于是他知道的只要银环问了一定会回答,连一句不能说都没有。好在,银环对国家大事没什么兴趣。
十九记得叶晚秋的吩咐,他能知道的银环都能知道,于是委婉道:“叶府有些风吹草动外头都是盯着的,主子男装时出门便有人道主子女扮男装。但昨夜大人三两言,今日便有风声,说主子是为了讨好大人男扮女装,还说大人……”
银环剥了一手橘子味儿:“说枫叶儿什么了?直接说。”
十九头更低:“……说大人是没根儿的东西,自然在下头,还非要脸面扯快遮羞布委屈主子装作姑娘。”其实那些话说的要难听得多,但银环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黑水了,十九适时的住了嘴。
银环椅子也不晃了,嗤笑一声坐起来:“枫叶儿那样傲的人……”
银环忽而顿住。是啊,他的枫叶儿那样高傲一个人,纵然身残,也不可能情愿为谁之下。又或者说,正因为他身残,所以才不可能。他若好好的,情之所至,或许也不会在意。可他不是,就不得不在意。自卑的人往往更傲,自尊心也更重,一不小心便戳痛了伤口。
银环顾不上一手橘子味,他捏了捏鼻根,顺手将剩下的半盘橘子都给了十九:“喜欢吃就拿去吃,不喜欢就分了吧。”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屋里走,“行了,我去换身衣裳。你忙去吧。”
十九捧着半盘橘子,答应了声后退下了。
银环去了放衣裳的屋子,一间屋子里架满了木架子,衣裙满满当当挂了一屋子,而挂不下不合季节的都放进了衣柜里。银环一条条看,不能太素不好太艳,这条花色不太喜欢,那条花色不错但不合时宜。
中秋啊,银环拎出一条裙摆衣袖处绣满了桂花的裙子,小朵小朵的桂花自上而下从零星几朵到堆叠成海,颇有桂花从树上落下渐渐堆叠的意趣。
银环摩挲着衣袖上的桂花,思绪不由自主的飘远。
“这条不好。”叶晚秋不晓得什么时候过来,他背光站在门口,道,“中秋佳节,桂花玉兔月亮,多少女子围绕三者各出奇招,容易穿得相似。”
银环将衣服挂回去,淡淡瞧着叶晚秋,不说高兴也没表现出不高兴。
叶晚秋顿了顿,道,“哪怕穿着相似你自然也是最出众的,只是难免将他人贬低,宴上不止有各家夫人,还有未出阁的姑娘等着出彩好招婿呢。你且她们留一条活路吧。”
银环扭过头没忍住笑了,他靠在木架上:“你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叶晚秋也笑:“生活所迫,不敢不会。”
银环睨了他一眼,手一摊:“既然生活迫你,来,帮我选一身衣裳来。”
叶晚秋握拳挡住脸闷闷咳嗽了一身,转身要溜:“我想起来还有本折子没瞧完……”
银环低头摸了摸指甲,慢吞吞喊了一声:“枫叶儿。”
叶晚秋望了眼明媚的阳光,默默转了回去。他望着银环一屋子海似的衣裳,脑中快速回想:“我记得你半月前不是做了身衣裙,白纱底,红色的腰绳,腰绳上还缝了几能乱真的红枫叶。那一身就很好,虽不太应景,但今年枫叶红的又早,御花园请宴处又恰好有几株红枫树,相得益彰。”
从不曾为衣装费心的叶大人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忐忑的问道,“可行?”
银环若有所思,他转到里头去,在衣裳堆里露出一个脑袋。
银环找到叶晚秋说的衣裳比划了两下,是不错:“这身裙子原是我备着准备过段日子枫叶全红了后同你出去玩儿穿的。”
“届时再做条新的就是。”叶晚秋道。
银环想了想,点头应了:“那便是它了。枫叶儿真棒。”
叶晚秋笑了,也不晓得银环是夸他主意好,还是做新裙子正合心意。
银环换了衣裳又精心绾发点妆,正好有赤玉做的首饰,耳坠发簪配得正好。
叶晚秋取了对缠丝玛瑙镯子给银环戴上,红白相间细如游丝的纹理。银环打量了两眼,甚为喜欢。出门前叶晚秋在枫树上挑了最红艳的两片插入银环的发间,有风轻送,白裙渺渺,红叶灼目,一下将叶晚秋拉回了那个秋天,漫山遍野的红叶,树叶婆娑簌簌作响,好若浪潮。
若从永安城的上空往下看,一顶顶轿子一辆辆马车从达官贵人的府邸前出发,溪流般在雀离大街汇聚成河,汇集在上明宫前。
当今年岁尚小不曾立后,中秋宴由太后操持,众人由引路太监带至御花园,官员及其家小依品阶入座。叶晚秋权大,但真论品阶乃正二品,太后曾暗示是否要将他往上抬一抬,叶晚秋拒了,该坐哪里便是哪里,没什么好争的。
很多时候银环都觉得他家枫叶儿淡然模样该是个侠客非是权臣。
皇帝太后未来,群臣自然不能先开宴,这边男人们聚一堆,那边女人们聚一堆,叶晚秋一出现便有人来同他说话,一眨眼便聚拢了一群。
这边说“叶大人来了。”
那边说“叶大人来得真早。”
银环眼皮一跳,叶晚秋将他揽到身后,略一点头,声音不高不低很是淡:“内子甚少赴宴,怕是拘束,先少陪了。”
众人皆说不妨事,目光有意无意的望向被叶晚秋挡住的银环。叶晚秋那点儿事他们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一下说是女扮男装,一下说是男扮女装,倒是不少人说模样甚好。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同叶晚秋走到一块儿,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好奇,也有些看笑话的隐秘心思。
上明宫的御花园极大,一块青石地板得按金子算,更别说一路上的奇花异石。一盏盏小宫灯明亮精巧挂在树枝上,又有一排排宫娥提着大宫灯照亮道路,整个御花园非是白昼胜似白昼。
叶晚秋握着银环的手往席位去,银环路过让开道的各位大人,一个也不认识,但还是弯了弯眉眼,礼貌的点头笑了笑。
灯下美人,眉目殊丽,风姿绰约,行动处白纱渺然,腰间垂落一串火红枫叶翩然起舞,好似画中仙飘然落凡间。
众人哽了哽,就这样的,男扮女装?你扮一个我看看!
也不知道那一个藏在人群里嘀咕了句:“神仙人物竟被个太监糟蹋了。”
银环只觉被扣着的手指一紧:“枫叶儿,怎么了?”
叶晚秋怔了怔,略松开手:“无事。四品及以上官员皆能入宴,人多,莫牵掉了。”
银环抱住他的手臂,笑了:“我搂紧你了。”
叶晚秋与银环在席位上等了小半个时辰后皇帝太后步入,百官俯首,山呼万岁。
银环边上坐着户部尚书,叶晚秋边上那桌是明少傅一家。
高位上坐着的小皇帝估摸是长得晚,小小一个,乍一瞧一派稚气,仔细一看便能发觉行事颇为稳重。
珍馐美味皆由宫女的手一盘盘送了上来,丝竹声响起,娇美的舞女步子又小又快,在中间翩翩舞起。
你看那月亮,又大又亮还很圆。
但是……这跟银环全无关系,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后,在银环握住筷子之后,一切都先让他吃一口再说。
叶晚秋为银环斟了酒:“桂花酒,要不要尝一尝。”
银环眨了下眼,摇了摇头:“你喝吧。”他笑了下,玩笑道,“可莫喝醉了,你瞧着瘦却一点儿也不轻。”
他撕下鱼腹处的肉,仔细瞧了没有鱼刺才放进叶晚秋的碟子里,“呐,下酒菜。可不许说我不疼你呀。”
叶晚秋笑了,嘴角浅浅勾起,俊美至凌厉的面容柔和下来,他抿了一口酒:“螃蟹吃不吃?”
“要。”银环一口答应,随后将叶晚秋的碟子搬过来些,仔细的将一大块鱼肉夹成小块,还都给蘸了汤汁。
叶晚秋瞧他体贴模样,目光不自知的柔和下来。他将螃蟹拆开剃出肉来全数放到小碗里,银环夹完了鱼又喝了两口汤,最后实在垂涎叶晚秋未剥完的螃蟹,凑过头去眼巴巴的瞧着叶晚秋。
叶晚秋低笑了一声:“吃吧。”
银环立时将碗抱过来,夹了一筷子,蘸着醋吃了:“好吃。”
“喜欢我们回家叫厨房给你做。”像是知道银环要说什么似的,叶晚秋将钳子里的肉拨进银环的碗里头,温声道,“我给剥。”
银环弯着眉眼点头,一手夹鱼一手端起酒:“别顾着我呀,你也吃。”
叶晚秋垂眸吃了,就着银环的手抿了口酒,鱼很鲜,酒很香。
两个人小声说话,动作也都很小,在人群里并不显眼。前提是,叶晚秋是个普通的埋没在人群里的小官员。
小皇帝同坐在边上的两位丞相联络完感情,准备找自己的叶大人说上两句以昭示皇恩表达看重之意,不想一找见人差些没控制住表情。
姚陶之顺着夏元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冰川不化的叶晚秋正将手中螃蟹的肉放进身边姑娘的碗里,不晓得那姑娘说了什么,叶晚秋略抬起眼抿着唇笑了起来,然后吃了一口姑娘递到嘴边的食物。
姚陶之:“……”这是那个听说酒壶被舞姬碰了连酒壶带杯子全换了一套的叶晚秋?
小皇帝看了一眼,垂下眼,再看一眼,再眨了眨眼,最后看一眼。居然是真的,他第一回瞧见叶大人笑了诶。
本想找叶晚秋聊一聊的小皇帝斟酌片刻,又回去找姚陶之说话去了。
叶晚秋淡淡扫了姚陶之一眼,低头给银环剥螃蟹。
明夫人瞧了边上一眼,转头示意明少傅。户部尚书也在边上,别人瞧不见,他可看得清楚,目光一时颇为复杂。
酒宴至后段自然免不了才子赋诗佳人献艺。若干自荐也没有看头,太后亲折了一枝桂花,击鼓传花,鼓声停止时花枝在谁手里便由谁一试才艺。
银环觉得这个游戏在针对自己,他着实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才艺。别的穿裙子的不是会弹琴跳舞,就是写诗画画,他总不能舞刀弄剑吧,还是说当场表演徒手扎出刺猬来。做梦呢不是。
而恰是他这个没什么才艺能拿出手的人,第一轮花一到他手里鼓声便停了,幸好银环快速的将花扔进了叶晚秋的怀里。
叶晚秋好笑的拿着花枝站起来对着小皇帝行了一礼,他也没什么准备,朝乐师借了古琴弹了一曲,琴声潺潺若流水,算不上顶尖却也是一流。
银环托着下巴,心想这世上怎么那么多人会弹古琴爱弹古琴呢,偏偏他不会,偏偏他讨厌。
一曲终了众人皆夸赞,叶晚秋淡声应了,坐回银环身边却发觉他兴致不高。
传花继续,隆隆鼓声里,叶晚秋靠近银环耳边,悄问道:“不好听么?”
银环摇来摇头,笑着道:“好听呢。”
叶晚秋瞧了他一眼,未再语。
第二个传到的是状元郎出身,他以月为题作了首诗,满座叫好。
银环安全渡过了几轮,就在他放松的从叶晚秋手里接过花准备递旁边桌时,鼓声突然停止。
银环瞪着眼瞧手里头落了大半花只剩叶子的花枝。
他轻轻拍了拍叶晚秋的手背,无奈的站起身,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他行了礼:“陛下,娘娘,中秋佳节,臣妇且做个小玩意儿应应景。”
话出口,银环觉得自己牙都酸了。心中下定决心,下一回打死他都不来了。
叶晚秋带银环来自然是同小皇帝通过气儿的,但银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明里暗里不少人打量。
小皇帝自然准了。
银环取出手帕对齐叠了几道,翻过来又叠了几道,再一翻一圈碰到手上一看,是只长耳朵的胖圆兔子。伺候小皇帝的太监下来捧了兔子去给小皇帝看。
小皇帝瞧着兔子可爱,又念及叶晚秋,轻轻放过了银环,笑道:“叶夫人巧手。且坐吧”
银环行了一礼,道:“谢陛下。”
银环挨着叶晚秋坐下来,鼓声又起,银环悄声道:“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且取此意。”
这首诗分明是夸赞箜篌乐师技艺高超乐曲美妙的。
叶晚秋遇上他的目光,晓得这个人在哄他开怀呢,于是他笑了:“夫人巧手巧思。”
银环鼓起脸又自己泄了气,笑道:“哪里哪里,是天边有月兔皎洁,耳边有夫君琴音绕梁。那个兔子你喜欢不喜欢,若喜欢我回去给你做呀。”
叶晚秋低眉浅笑:“好啊,有劳夫人。”
银环吃着叶晚秋给他剥的螃蟹,吃人嘴软啊。
“夫君客气。”
叶晚秋抿了口酒,笑容浅浅。
人啊,难得糊涂。与另一个人渡过一生,朝朝暮暮,千万糊涂。
这个道理叶晚秋懂得,所以他装糊涂,而银环不肯糊涂,却是真糊涂。
叶晚秋知一个冷银环有多难得,只有银环,只是银环才可以许他真心实意,许他片刻满足。也只有银环他才敢笃定一世不离不弃,地久天长。
爱一个人很难也不难,银环身上能给他缺失且渴求的东西,他只要那些便不去奢求更多。当初一句嫁娶脱口不过是荒唐一时,他知银环嫁不得,更自知他谁也娶不了。
他不介意付出给予银环想要的,以此来换取他所渴求的。
他想要什么呢,很简单,他想要一个简单的普通的家,而银环是最接近的,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银子:我也没啥能的,就长得好。【绝美花瓶,冷小蛇】
枫叶儿:又是傻快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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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搞定,宜早不宜迟【捂住脸】于是我还是发了,没等到明早八点。小红包已经准备好了,给小天使们比心心!
看~它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