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林宝婺清醒过来时候,白飞鸿也被闻人歌从擂台上拉了下来。
“简直胡闹！”他面色比平常更黑了几分，“你知道方才多危险吗！”
白飞鸿却还有些怔怔，像是仍沉浸在方才所触及“道”余韵中回不过神来。
就连常晏晏跑过来扑进她怀里,也没能让白飞鸿全然醒过神来。
“你吓死我了！飞鸿姐姐！”常晏晏扬起脸来,“没事吧？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有伤到你吗……飞鸿姐姐？”
常晏晏声音忽然迟疑了一下,她下意识松开手，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你……”她张了张口，又后退了一步,“你真还好吗？”
白飞鸿终于回过神来。
从方才起，她一直觉得自己宛如置身澄净湖底，被明澈而冰冷湖水包围，天地之间，只余下了无边无际静谧与安宁。
外界声音、光影、气息……都隔了遥远距离，当它们穿过这无形湖水抵达她这里时，已经不知道被稀释了多少。
一切都显得缥缈，虚无,而又遥不可及。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对常晏晏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我很好。”她说，“不用担心。”
“那就好。”常晏晏勉强回了一个笑，双手却无意识绞紧了,“没事就好。”
闻人歌则返回台上，查看林宝婺状况。在看到她双眼已经褪尽了猩红,灵力也恢复了纯净之后，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单手抵在林宝婺肩上,开始运起回春诀,治疗她被白飞鸿捅出来伤口。
而白飞鸿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确认了林宝婺安危之后，便也失去兴趣一般移开了视线。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她。”常晏晏垂着头，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
“确。”
白飞鸿低声道。
“连我也这么以为。”
白飞鸿想，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确是想杀了走火入魔林宝婺。
如果不是……
她抬起手来，下意识摸了摸眉心红莲印。
从她解决了林宝婺心魔之后，那红莲印便无声无息退去了，而自己视野也恢复了正常。
在心魔消失之后，那种异常纯粹而澄明杀意，也从她心中消失了。
直到这时，白飞鸿才渐渐觉察了指尖传来冷意。
她张开手来，发觉自己右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被冻伤了。
她迟了一步，才意识到这一点。
“飞鸿姐姐，你手！”
常晏晏这时也顾不得别了，她像是自己受了伤一样，慌慌张张地去抓白飞鸿手，用回春诀去治疗那一大片狰狞伤口。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伸着手，意识却还流连在那片澄净水底。
她第二次……触及到了那不可言说“道”。
那种感觉，当真十分玄妙。让语言与文字都变得贫瘠，让一切情绪都变得单薄，让无限膨大自我变得渺小。
此时白飞鸿终于明白了，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是为了什么。
她目光散漫地飘向一旁。
林宝婺心魔突然爆发一事，出乎所有人意料。尽管白飞鸿以无情剑道诛杀了她心魔，但既然出了这种意外，之后武试，也显然不适合继续进行下去。
闻人歌从地上抱起林宝婺，微微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后，他下了判断。
“今日武试取消。”他说，“择日再行通知。各位回去再温习训练一番，改日再来比试。”
考试取消是一件好事。
但取消前提是有人受了伤，还萌生了心魔，便不是一件好事了。
在场诸人，无论是同一届弟子，还是师兄师姐们，都难免露出了担忧神色。还有几人凑上前来，试图安慰一下白飞鸿。
但这一切嘈杂，都在白飞鸿脑海中远去了。
她依然徜徉在这一片悠远静谧之中。如同溶入无尽汪洋。
最终，将她从这玄妙境界中唤回，是希夷抵在她额前食指。
“咦？”
白飞鸿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她左右张望着，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太华峰，希夷宫殿之中。
“师父？”她有些奇怪地唤了希夷一声，抬手扶了扶自己不知为何有些眩晕头，“我这是怎么了？”
“你悟道了。”
希夷语气依然淡淡，听不出喜怒。
白飞鸿有些讶异地张大了眼睛：“悟道……”
“你现在神智与修为，还无法承受你所参悟‘道’。”希夷神色也是淡淡，“无情道一脉，素来是最容易陨落道途。其中约有四成，都是折在了你方才所处阶段。”
“……”
白飞鸿静静听着，背后不知不觉渗出了一片白毛汗。
她下意识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右手。上面还很贴心打了一个秀气结，一看便是常晏晏手笔。
然而白飞鸿却全然无法想起，常晏晏是何时为她包扎了这个伤口，她又是何时伤到了右手。
待她终于想起这片冻伤，是她祭出剑意时所落下时，白飞鸿感觉到了另一种难言毛骨悚然。
她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意识到这一点时候，白飞鸿才突然发觉四肢百骸之中隐隐泛起痛楚。
像是把一大把碎冰碴揉在了骨骼与脏腑之间。
“你大概会痛上一两日。”希夷无需看，便已知道了结果，“你筋骨与经脉，都无法承受你先前击败林宝婺所使出那几式剑意，这是你强行使用超出自身极限力量代价。即使用回春诀去缓解，效果也十分微渺。”
“抱歉。”白飞鸿叹了口气，“今后我会更注意一些。”
“你无需对我道歉。”希夷平静道，“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个教训。”
“……”
白飞鸿迟疑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
“师父你……是在生气吗？”
希夷怔了怔，重复了一遍那个陌生词汇：“生气？”
白飞鸿迅速低头认错：“是我错了，师父，你当然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
希夷却反常沉默下来。
白飞鸿瞅了眼他脸色，实在不敢继续在这份黑云压城城欲摧沉默中继续作妖。只好老老实实站直了身体，试图岔开这个危险话题。
“你方才说，约有四成人都折在了悟道这个阶段。”她抿了抿唇，“为什么？悟道不是好事吗？”
“那只是对有情道而言。”
希夷并没有问白飞鸿为何会有这种误解，他们都很清楚，在修行无情道之前，白飞鸿先修了一世有情道。她会有此疑问，实在是再正常也不过。
所以，他便也耐心解释了下去。
“有情道‘悟道’，首先是‘见自己’。也就是说，在这一步，有情道修者会发现自身所在。发觉自己真正意欲，真正所求。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才是有情道修行开始。”
希夷侧过头，用什么也看不到眼睛“望”着虚空，似乎能从中看到天道循环，万物因果。他声音依旧是平稳，却不知为何显出了几分寂寥。
“但无情道‘悟道’，第一境界，便是‘无我’之境。”
白飞鸿微微张大了眼睛。
“无我”之境。
换而言之……
“是要忘却自身吗？”她轻声道。
希夷微微颔首。
“忘却自身意欲，忘却自身所求，忘却自身爱憎。”他淡淡道，“最终，忘却自己。”
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难怪她会有那样难以言喻感受。
在触摸到无情之道同时，她便也融入其中，几乎忘却了自身存在。
如同一滴水，落入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那滴水要如何保持自身独立呢？
“但若是全然无我，便也就结束了。”希夷道，“修真修心，心内无我，身亦不存。”
白飞鸿张了张口：“也就是说……”
“构成你形体，也会在这一刻重归于‘无’。”希夷抬手，虚虚比了一下她轮廓，“灵气返还上天，肉.身重回大地。”
白飞鸿：“……”
很好，她已经完全理解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这件事了。
“所以那个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看向了希夷，“是师父突然将自己眼睛分给了我吗？”
“那时你正好需要。”希夷淡淡道，“只要看得到，不需要杀死林宝婺本人，你也可以杀死她心魔。”
“谢谢。”白飞鸿轻声说，“我没想到你会……谢谢师父。”
“我是你师父。”他低声道，“我做这些都是应该。”
白飞鸿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不是每个师父都会为弟子做到这种程度”之类正确废话。她只是又道了一声谢，便看向希夷眼睛。
隔着覆眼白布，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她还是低声问出了那个从前世起，就一直萦绕于心问题。
“师父为什么一直都蒙着眼睛？”
在借用过一次他眼睛之后，白飞鸿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答案。
“是因为看得太多了吗？”
过于丰富色彩，过于辽阔天地，过于清晰众生。那是与人视野完全不同，另一种存在视野。没有边际，也没有界限。万物与其因果，俱都落入那双眼中。
白飞鸿想，维持那样视野，一定很辛苦吧。
希夷却无声摇了摇头。
“我只是看够了。”
他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