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池纣王经过她走出病房。
苏戈侧下身子,保持着稍一歪头能看到门口方向,朝另一边歪头便能看到程哉风的姿势,迟迟没有动。
她觉得池彻应该不会没认出自己。
童年初识,加上整个少女时代的陪伴,苏戈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场景。但意外就是意外,哪能被预料。
程哉风见苏戈杵着没动,得意地抖腿,表情欠揍:“别担心我,你先去医生那。”
他声音不低,苏戈余光注意到池彻朝自己这边看了眼,蓝色医用口罩上方的那双墨眸凝视着她,眉峰微微耸起,似是催促。
“快去啊!”程二傻很开心苏戈体验“女朋友的职责”。
苏戈生怕程哉风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仓促地瞪了他一眼,跟上池彻。
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人独处,苏戈明显感觉池彻周遭的气压骤降,连在医生与患者家属关系中的客套与周到都不见了。
苏戈搅了搅衣摆,两手交握在身前拿着巴掌大的链条包。高跟鞋哒哒地撞在理石地板上,鼻息间消毒水味道浓烈刺激,娇娇女苏戈鼻子发痒,喷嚏要打不打的很是难受。
察觉到池彻低睫投来的目光,苏戈慢吞吞地将揉鼻子的手垂下,嘴角抿着,露出个还算亲切灿烂的微笑。
如果小珀在这,肯定会大跌眼镜。她哪里见过苏戈姐如此温顺的一面。
等池彻正回视线,苏戈才稍稍舒了口气。一直到进了池彻的办公室,她心里仍在想,池彻出国前两人闹掰是自己的责任,还是池彻的锅。
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关乎到苏戈在池彻面前能不能挺直腰杆。
不过……就现在的形势来看,不论当年事情如何,处于下风的始终是自己。
池彻的办公室和程二傻的病房在同一楼层,和病房隔着条两条走廊,采光和朝向都很差,苏戈刚进门便觉得背后凉嗖嗖的有一股冷风。
她下意识看向池彻,后者微低着头,抬起右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贴在耳廓后,穿过细细的挂耳绳,将口罩摘了下来。
比他手指更漂亮的是那张脸,可能是口罩戴久了,他的唇色格外的红,不知是不是光线充足的原因,他皮肤比苏戈记忆里又白了些,瞳仁黑的纯粹,整个人带着一种病态的颓。
池彻拉开椅子坐下,将病历本搁到文件格里,随后抽出另一本低头记录东西。半晌,他才抬头,似是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小尾巴。
小尾巴在他写档案时板正地站在办公桌前,腰背笔直却随意闲适,脑袋朝一边歪着,目光直直地洒在池彻正在写的东西上。
她怀揣着上学时犯了错被班主任拎去办公室问话的忐忑情绪,又按捺不住好奇,池彻当了医生后,那一手风骨凛然的瘦金体还在不在。
额……他还真是“入乡随俗”啊。
苏戈瞧着鬼画符的笔迹,不自觉腰越弯越低,竭力辨认池彻写的加密代码,眉头拧起。
他堕落了,长大了字都不好好写了。
见他突然停了笔,苏戈疑惑地缓缓抬头,视线不紧不慢地顺着钢笔笔尖抬高,劲瘦嶙峋的手腕,比白大褂袖子长一小截的衬衣袖口,最后慢慢掠过结实的胸膛。
对上池彻视线前,苏戈先注意到他紧绷的下颚线,意识到他正抬头看自己。
“在国外呆久了?”苏戈问得理所当然,“哪个字不会写?”
“……”
苏戈眨眨眼看他,一脸不敢置信。许久,她恍悟地啊了声,嘴角翘着,笑得略感失落:“不能吧。没认出我?我以为我是那类化成骨灰你都会记得的人。”
四目相对。小尾巴不知所谓地眨眨眼。
池彻薄唇抿成一条线:“苏戈。”
被点名的人缓缓站直,扬声嗯了下。
池彻表情严肃,在生气:“不准说这个,不吉利。”
苏戈正想着池彻这个唯物主义者竟然也主张这个,门突然被撞开。
“池医——抱歉我忘记敲门了。”值班护士拉着门把手踉跄着险些摔倒,注意到办公室里还有别人,立马停了话茬,又焦急地补充道,“池医生,您现在方便吗,外面有点事……”
护士说的很隐晦,但连苏戈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苏戈将纤细的手臂往身后一背,冲池彻道:“池医生既然有事,那我先——”
池彻已经起身,单手将白大褂的扣子系住,椅子推在距离办公桌有一截距离的位置没有推回来,示意:“你坐这等我。”
语气不容置喙。
苏戈抿唇,这么多年了池彻的控制欲依然强烈得过分。
“可以。”苏戈随意地一耸肩,当下便过去坐好。
池彻又从柜子里取了瓶矿泉水,搁到办公桌上,适才疾步出来,经过小护士身边时,脚步没停,沉着冷静地低声询问什么情况。
倒是护士回着池彻的话,还扭头朝办公室里看了眼。
有着艺人身份的苏戈家喻户晓,她匆匆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不足为奇。小护士奇怪的是,池医生竟然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办公位上。
那可是有重度洁癖、曾将被同事借用过的文具都会贴上“公用”的标签后不再使用的池医生啊;连院长亲自做媒,也不会对院长千金多一分绅士的池直男啊。
目送池彻出去,苏戈动作夸张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仿佛那凳子烫人似的,跳远了还不忘回头瞪它一眼。
她鼓鼓脸颊,在办公室逛了一圈,才百无聊赖地坐回到位子上。
桌面上的平衡摆件频率固定地摆动着,晃晃悠悠地记录着逝去的时间。苏戈落在上面的视线逐渐失焦,记忆被逆流拉回了不敢多想的那些年。
小池彻来到苏家那天是十二月一日,小苏戈的六岁生日。
每年她和弟弟苏铖都会拥有爸爸妈妈准备的丰盛生日宴,但那天是个例外。姐弟俩被勤务兵叔叔接回大院后,并没有如愿见到隆重的生日庆祝活动。
小苏戈很不开心地写作业、吃饭、练钢琴,然后很不开心地去睡觉。
她觉得爸爸妈妈不爱自己。
不过当她歪头看了眼同样被爸爸妈妈冷落,因为没有收到生日礼物而黑着张脸一副臭屁的弟弟,突然又开心了不少。
一直到天黑,苏鹤清才回来,还捎带了个瘦瘦弱弱的小香菇。
苏爸爸去两个孩子的房间查看过后,将小香菇安置在了家里孩子的玩具房里。他蹲在淘汰掉后一直摆在玩具间的婴儿床旁,帮小香菇摘掉书包,低声:“叔叔还没来得及给小彻收拾房间,今晚小彻先睡在这里好不好?”
小香菇绷着肩膀,强压下对陌生环境的不适感,轻轻点了点头。
粉嫩的公主床里,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翻了个身。大人们都忘记了,六岁的小苏戈有个秘密——她常常在夜里偷溜去玩具房睡觉。
这晚,起夜的小苏戈挥腾着嫩藕段似的小胳膊小细腿,迷迷糊糊地打开了玩具房的门,眯着眼慢慢悠悠地地爬上熟悉的婴儿床,然后准确无误地掀起软绵绵的薄毯盖好,顺便抓过枕头旁的皮卡丘玩偶紧紧地抱在怀里。
因为没有过成生日,所以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开心。
白天看的童话故事里讲恶婆婆会夺走美人鱼的天籁嗓音,从此美人鱼变成了哑巴,不能再唱歌。
刚看完这个故事时,她那倒霉弟弟突然站起来,神秘兮兮地挥着手臂在她的头顶绕了一圈,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个不停,过了会,又无比正经道:“我刚刚和神仙对话,神仙说今晚专吃小女孩美丽容颜的恶魔会找上你。除非你承认自己长得丑,恶魔才不会来。”
最爱美的小苏戈当然不会承认!
只是没想到倒霉弟弟一语成谶,她入睡后果真被恶魔盯上了,狰狞邪恶的丑八怪张牙舞爪地朝弱不禁风的小苏戈袭来,森冷恐怖的感觉吓得她一激灵。
冒了一身冷汗,她醒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她察觉到房间角落里隐隐传来的窸窣声响。小苏戈抓着薄毯,瑟缩地藏在下面,小心翼翼地转头去看。
未拉紧的窗帘有微光漏进来,勾勒出模糊而瘦削的轮廓,影影绰绰。
小苏戈吓得立马将薄被拉过头顶,小小的身躯缩在鼓囊囊的被面下哆嗦不止,呜呜直哭。
听见恶魔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小苏戈呼吸都停止了,圆鼓鼓的脸颊憋得通红,嘴角紧抿着不敢弄出动静。
鼓成山丘的小被子被恶魔抓住,小苏戈喊破嗓子尖叫起来。
叫声吸引了家人,房间骤亮。
因为被吵醒一脸不耐烦的弟弟苏铖趿拉着一只拖鞋倚在门框上、苏鹤清刚回房间里处理了会事情西装还没来得及换,他们冲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小苏戈委屈巴巴地缩在婴儿床的角落里,倔强地攥着皮卡丘的耳朵不敢撒手,眉头发抖,大大的眼睛里蓄了满眼眶的泪水,紧紧地闭着不敢乱看。
小奶音带着哭腔,让人又疼又怜:“呜呜呜糖糖不好吃,糖糖长得丑。”
糖糖是小苏戈的乳名。
小可怜一边低低地啜泣,一边趁揉眼睛时从指缝间偷瞄恶魔。
恶魔顶着一张陌生脸,眼神阴鸷而可怕,头发被搓得乱七八糟,身上暗蓝色的背心被汗水打湿。他抓着薄被的另一头,可能是被人盯着不自在,蜷了蜷手指,拘谨地僵着手臂,忘记松手。
小苏戈眨了几次眼,看清了他白皙皮肤上嶙峋斑驳且触目惊心的红痕,眼睛一皱,张着嘴哭得更厉害:“哇呜呜呜——”
恶魔的形象更具体了!这是一个打架超厉害、受伤也不觉得疼的恶魔!
自那晚起,小苏戈再也不敢去玩具房睡觉了。也是那晚,小苏戈和这个给她留下心理阴影的外来小恶魔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如果用一种味道形容当年的池彻,那一定是苦血味的。
至于后来怎么就动了心呢……好像是她被恶魔的美色吸引,见色起意来着。
医院走廊,池彻站在办公室门外没有着急推门。
透过窄边毛玻璃,刚好可以望见他的工位。女孩肩背窄薄,趴在办公桌上时像只懒散晒太阳的小猫咪,惬意地抻直长腿伸在桌底下。
随着桌上平衡摆件的频率,她一下下晃着脑袋。浓密黑软的头发自然地散开,笼罩住她娇小的身影。
“池医生。”路过的同事冲池彻打招呼。
池彻沉着嗓子应了声,还是惊动了办公室里的小猫咪。
苏戈呆住动作,后背稍稍挺直了下,侧了下脸,耳垂微动。
听到开门的动静,她缓缓偏头,将交叠的双臂从桌上撤开,按在椅子两侧,膝盖弯曲,顺势站起来。
“回来了。”
苏戈懒洋洋地扯了个哈欠起身,拉平有褶皱的衣摆。说实话她俨然已经忘了自己被叫来办公室的缘由,倦怠地已经打算回去了。
直到池彻提醒她:“你男朋友的身体——”
苏戈精神了点,不知是被池彻这“男朋友”称谓吓得,还是程哉风真得了什么病,神情紧张地看向正用消毒水清洁双手的池彻。
这纨绔大少爷不会真出什么状况吧。他才刚二十岁,正青春呢。
池彻站在办公桌旁,距离苏戈不过半米,将她在听到程哉风病情时从漫不经心到十分上心的情绪转变观察的无比清楚。
他别开脸,正经专注的神态里染上了私心,轻笑道:“这么多年了,你审美真是一点没变。”
“?”
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凉薄而冷漠:“还是喜欢20岁的小男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