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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问渠的判决还没正式下来,但过失杀人的罪名是洗脱不掉了。
“我应该会判九年。”
池彻平静地听他说完,道:“需要帮你找律师吗?”
“算了。九年,呵,这个数字挺有意义的。”江问渠自嘲道,“阿拉伯数字里,我最恨的就是九这个数字。”
“是因为我母亲吗?”
池彻不意外他的回答:“我和她差九岁。如果没有这九年……或者差的再小一点。”江问渠萎靡地低头,痛苦麻痹着他的神经,让他自己根本无法思考,重重情绪落到到最后只剩一句,“明明是我先遇见寻芳的。”
如果不是那年撞见过江问渠的越界行为,池彻恐怕还会认为江问渠十分尊重他的姐姐。
而此刻,池彻听江问渠用这个称号提到母亲,只觉得心里恶心。
“什么?”池彻没有听清。
“我第一次见到寻芳其实是在11岁。那年她18岁,跟着学校老师老甘孜开展扶贫工作……”
“有人跳河了!快救人啊!”
随着一声惊吼,岸上的行人陆续河面上扑腾溅起的两汪水花。
先掉进河里的小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干干瘦瘦,营养不良似的,身上穿着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和扯得失去弹性的棉t恤越发显得他羸弱。
后跳下去救人的男人是岸上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且愿意下水救援的人,能看出来他水性特别好,但九昌河湍流激荡,危险未知,令人忍不住担心。
“老师,要不要帮忙啊。”江寻芳抓着栏杆,焦急地探身去看合理的情况,这时候她刚学医,脑袋里犹记开学第一堂课的医学生宣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心中救人救命的使命感极为强烈。
好在小男孩很快被救上来。
见义勇为的男人浑身湿漉漉地半跪在男孩身边,水珠不断地从脸上发梢留下也顾不得擦,手法专业按压着小男孩地胸腔,直到男孩咳出了肺中的水皱着眉头清醒过来,才终于卸了口气。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江寻芳站在最前排,也放松地笑了,
看着男人低调地退到旁边,去岸边拿自己丢下东西。苏戈从背包里翻出干毛巾悄悄跟了过去:“先生擦一下吧。”
被救的男孩正是江问渠,他那时的名字是小安。
刚恢复体力的男孩被人扶起来,下意识去找自己救命恩人时,却被那个年轻温婉的女人吸引了注意力。
她穿着素净的衣裙,头发低低地束在耳后,脸颊如染了两抹彩霞。
与人说话时,她眉梢温柔,眼眸明亮。
“您是摄影师吗?”江寻芳看着男人蹲在地上打开包拿出的摄影器材,诧异地问道。
男人点头,确保机器没有摔坏,才回答:“谢谢你的毛巾。我叫池景新,是过来采风的摄影师。”
村委会里,热情的村长感激地看着前来资助建学校的江寻芳一行人,与通过摄影作品为乡村做宣传的摄影师池景新。
江寻芳站在老师身后,悄悄打量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微微红了耳根。
那年池景新二十五岁。
还被困在象牙塔中的女孩对已入社会的成熟男士有着莫名的崇拜与欣赏,更何况这时的池景新身上还留存着蓬勃少年人该有的朝气与活力。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或许是老天爷的眷顾,恋爱中的少女发现自己怀孕了。
向来勇敢乖吝的女孩拨通了池景新电话,说:“如果你不愿意结婚,那我就自己把孩子生下来,自己抚养。”
池景新接到这通电话时远在外地参加活动,火急火燎地回州城接上父母和家里说话有分量的长辈,来到北央拜访江寻芳的父母,商量了婚期。
他一天内穿梭了大半个中国地图,只为了和她说:“要娶她,会娶她,这辈子只娶她。”
在这段感情中没收心的似乎是江寻芳。
孩子出生后没多久,她便提出打算去战地当救援医生的想法,池景新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抽了一夜的烟,决定跟她一起。
江寻芳诧异他的决定,只觉自己特别的幸运。
池景新那年在甘孜拍摄的摄影作品在国际上获了奖项,他将奖金资助到甘孜的教育事业上。希望小学建成时,江寻芳陪池景新又去了一趟甘孜。
也就是这一次,江寻芳决定领养江问渠。
江问渠的亲生父母早些年在外打工时去世了,他一直跟着爷爷生活。
那天爷爷去世,半个村子的人都来家里安慰他。
他抱着爷爷的骨灰,站在村委办公室,在村长不住地夸他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聪明时,偷偷地抬眼去看这对夫妻中的女人。
江寻芳察觉到他的注视,视线慢慢从丈夫身上移过来,冲他莞尔一笑。
她不记得他了。
“怎么了?”池景新随着妻子侧头,问道。
村长瞧瞧池景新又看看江问渠,忽然一拍脑袋:“你说我这记性,池先生,您几年前来甘孜时从河里救的那个小男孩就是小安。”
池景新适才有点印象。
倒是江寻芳惊喜地看向池景新,说:“我觉得咱们和他有缘,当年多亏了他我们才认识的。”
领养手续办理得很顺利,只是在确定江问渠身份时,夫妻俩犹豫了下。
考虑到小安年龄不比江寻芳小多少,又因为小安的本姓是“江”,便以弟弟身份领养回来,这才有了江问渠这个名字。
像是上天对江问渠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让他旁观一切,只为了向他证明他不配获得幸福。
江问渠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手腕上冰凉的手铐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之前答应你的东西,给你带来了。”池彻从包里拿出东西,交给看守人员。
江问渠猛然提神,确认池彻说的是什么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来。
看守的警察仔细检查一遍后,冲同事一点头。
日记本被递到了江问渠的面前。
“谢谢。”江问渠手在颤抖,说话的嘴唇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
这个日记本不是江寻芳的工作记录,前1/3记录着自己与儿子池彻和弟弟江问渠为数不多的相处,后2/3记录着自己临终前,深受精神折磨的那段时间对儿子未来的寄语与骐骥,以及来自一个不称职的母亲的教诲。
池彻翻过无数遍。
但江问渠第一次看。
江寻芳是个很有少女心的人,即便她的人生与灵魂干净的只剩那一抹医生白。
但她在日记本上画了一副一副艳丽的蜡笔画。
隔着一道玻璃窗,池彻并不清晰地看着日记本上内容,便能精准无误地想到母亲在这一页写了什么内容,想到自己看这一页时是何种心情。
“她出事后我迟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一直躲在国外不敢面对。我恨池景新,我恨你,我也恨……自己。”江问渠将手埋在两手掌间,哭得十分狼狈。
许久后。
“我控制水军以‘为了名利不顾性命’网曝池景新,甚至还试图控制池景新对你进行折磨;当然我为了被顺利领养,更是烧炭杀死了抚养我照顾我的爷爷。”
“……”池彻瞳仁骤睁,难以相信事情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
“池彻,恨我吧。我是个坏人。”江问渠缓缓开口,“但小彻,舅舅这次没有打算伤害苏戈,准备的食物里也没有放东西。”
他不想一直做个坏人,他也曾试图赎罪。
“?”
所以……
苏戈不知道为什么,池彻探视完江问渠出来后,神色变得极为不自然。
她担忧地迎上去,不安地问:“怎么了?”
池彻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句:“先上车。”
苏戈哦了声,神色紧张地跟上去。
短短十几秒的时间,苏戈的心中闪过无限种可能。
却始终没猜到正确答案。
“糖糖。”池彻突然喊他。
苏戈忙应声。
池彻冷丁地说道:“退圈的事情,你要不要再想想。”
苏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这个问题,不解地啊了声,问道:“为什么?”
池彻双手按在方向盘上,渐渐偏过头来,缓声道:“我觉得你不做演员挺可惜的。”
“……”
池彻冷静地看她,一字一顿:“装睡装得差点把我都骗过去了。”
“你早就知道啦?”苏戈甜美地笑起来,打算蒙混过关,“你是关心则乱嘛,不用质疑自己的医术。”
“你还有理了。”池彻咋舌。
清明节,苏戈陪池彻回了趟州城,将池景新的骨灰取走和江姨葬在一起。
在那之前,池彻先回了一趟在州城的房子。
苏戈很惊讶州城竟然能找到这样的美的地方,岭南水乡,与世隔绝。可能是在繁忙的大城市呆久了,来到这苏戈竟觉得仿佛置身世外桃源。
村口的老榕树枝繁叶茂指引着每一个游子回家的路。
“这是我爸的故乡,后来和我妈把家安在这里。但他们工作忙,几乎不怎么回家。”
苏戈很愿意听池彻小时候的事情,仿佛这样便能让自己参与到他的童年中。
池彻的家是一幢三层小楼,开门后空气中弥漫的潮湿感和亲切感让池彻微微的失神。
不过很快,他便掀开蒙在沙发上的白布,示意苏戈坐着休息会,然后自己去厨房烧水煮茶。
苏戈对这里满是新奇,根本坐不住,东瞧瞧西看看,最终过去池彻那边,从后面抱住他:“你不带我逛逛房间吗?”
池彻包住她的手,转身与她面对面抱着:“我给你找找我小时候的照片吧。”
“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苏戈仰脸看她,笑得凶呼呼的,“第一次见面你就把我吓哭了。”
“那我给你找点别的看。”
苏戈被带到书房,应该是池叔叔的书房。
除了拜访书籍和文件的柜子,墙角的那个玻璃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相机镜头。墙壁上挂着或风景或人物的照片。
苏戈赞叹地站在照片墙前,欣赏着池叔叔的摄影作品时,池彻正在柜子里找东西。
“找到了。”池彻翻看着从家中柜子里拿出的相册,翻了几页后示意苏戈看,“这是我爸拍的,他是战地记者,每天工作的地方前一秒可能和睦温馨,下一秒便有可能被□□袭击。”
“这个画面好生动。”苏戈盯着这张照片看呆了,照片中一群孩子簇拥在穿军装扛枪的士兵前面,欢喜地伸手要东西,“是糖果吗?黑白世界,但小孩子的天空永远是彩的。她身上的烟雾是……”说话间,苏戈注意到照片右下角的字迹——《苦笑》摄于炸弹爆破的前一秒。
“……”苏戈震惊地微微张嘴。
池彻淡声解释:“这些士兵原本是无意给孩子分散糖果,后来每天来要糖果的小孩多了,士兵都会在口袋里装一把糖果。毕竟都是些没有家的孩子,非常可怜。只是没想到恐怖组织正是利用了这个心态,他们在小孩子身上绑上□□,成了人肉炸弹。”
苏戈生于和平年代,没有经历过这个,但强烈的共情能力让她在听到这个事情时深感震撼,非常悲伤。
“那这些……”她想问这些小孩后来怎么样了。
池彻摇头:“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苏戈沉默,难受地将相册合上还给池彻。
池彻将东西收好,扶苏戈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继续说:“因为这张照片拍摄的时机过于难得,一经发表,便引起了轰动。我爸作为摄影者也因此享受了夸赞与荣誉。”
说到这,池彻轻笑了一声,是对这荒唐现象的蔑视。
“只不过没多久,便有大波人站出来质疑摄影师吃人血馒头,为了冰冷的作品,竟要如此烂漫天真的孩童和士兵的死伤作为代价。网络暴力像是一座大山压下来,没有人管摄影师不是不去制止,而且情况突然,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反应,而他之所以拍下这张照片,也只是想要记录下战地流浪无家的孩童看到糖果时那双纯粹而澄澈的眼眸和干净治愈的笑容。”
苏戈两手抱着玻璃杯,忘记了喝。
苏戈从没听说这些事。
她于心不忍,却又忍不住发问:“后来呢?”
“后来……这件事对我爸有影响,真正令他崩溃的事情是我妈出事了。”
“我妈是战地医生。在□□袭击了她所在的那家医院后,她被带到了敌方的营地受尽折磨。等被救时,她有了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没法继续当医生,一直在家中养病。我妈是个内心很强大的人,谁也没想到她会在一年后用手术刀割腕自杀了。”
“……”苏戈攥住池彻的手,无声安慰。
所以池彻才会打小那么坚定不移地想要当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