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微脸上笑着说“是的”,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大概顾衡不会再理他了。
正像顾衡猜的那样,他家的事情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他父母离婚,母亲离开,父亲再婚,和继母又生了一对双胞胎。
他给顾衡编“失踪”故事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撞上他爸。
顾衡绷着脸。他刚刚是怒气上头,真心想抓住许知微父亲,以为能为许知微讨回点“公道”。但没想到事实竟不过是离婚,差点在公共场合闹起来。
所以他现在脸色还是不太好。
顾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两个脸色。
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没心情。出了商场,就地解散。只是临走时候,顾衡叫住许知微,他扫了眼顾歆:“你到前面去等我,别偷听。”
看弟弟走远,顾衡才沉声问许知微:“为什么要撒谎,说你爸失踪了?赌气?耍人很好玩?”
许知微勉强的笑容消失了。
要他认真解释吗?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要撒谎。也许那时候他只是想发泄一下。也许他是想看看顾衡的反应。
“我没想耍你。”只有这一点,许知微可以百分百肯定。
顾衡还是看着他。
许知微说:“可能是,对我来说,他离婚和失踪差不多吧。”
顾衡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许知微的后脑勺。
他的手掌擦过许知微的耳绊,像是无言的原谅。
然后他放下手,转身离去。
许知微回家之后,心神不宁。他想今天在商场遇上他爸那一出,也许他爸会打电话来,兴师问罪。搞不好会来骂他一顿。
但是直到晚上,许知微做好晚饭,吃完饭,洗过澡,睡下,电话始终没有响起,没有人来骂他。
好像在商场里的偶遇,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许知微的父亲甚至懒得和大儿子计较。
到了第二天早上,许知微终于冷静下来。他也觉得无所谓了——那确实是件不值一提的事。他爸不来找他太正常了。
这时候电话座机响了。
许知微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接电话:“喂?”
“知微,”是顾衡的声音,“怎么,你在等谁的电话吗?”
许知微掩饰着声音:“没有谁……”
顾衡打电话来,他也很高兴,这是个意外之喜。他还以为顾衡不会再主动联系他。
顾衡问他有什么安排,要不要出来玩。
许知微问:“你不生气了?”
顾衡笑起来:“昨天有点生气。今天想想还挺好笑。总是揪着一件事生气,那还是男人吗?你爸没骂你吧?”
许知微心头一阵涩一阵甜,他说:“没有,没有。”
爷爷又在客厅大声问:“你在和谁打电话?”
许知微压低了声音催促顾衡挂电话:“我不能打太长时间电话。”
顾衡好笑:“为什么?你爸又没有失踪。”
许知微只能说实话:“我爷爷觉得我打电话浪费电话费,他超级节省……”
他没告诉顾衡,他们家到现在都没开空调。
这天之后,他又和顾衡玩在一起。
他们常常一起骑着顾衡那辆小电驴,满大街小巷溜达。有时候他们会把顾歆带着,只是顾衡很少和他说话,反而许知微和他话多一点。
顾歆不像他哥强势,是个软性子。许知微随随便便套到不少话,不过他最感兴趣的,当然是有关顾衡的事。
原来顾歆在一所私立学校读高中,比他们低一个年级。
那所私立是本市最好也是最贵的私立学校,从幼儿园可以一路直升高中,顾歆去那里上学不奇怪。奇怪的是顾衡没有去。
顾歆含糊说,好像和顾衡初中时候打架的事有关。因为在私立初中部树敌太多,顾衡不乐意直升高中部,再和那些人做高中同学,于是参加中考,考到了公立的重点高中一中。
顾歆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被我哥打的人,家里都有点分量。其中有个还是隔壁市大佬的儿子。虽然后来都摆平了,但因为这事,爸对哥特别失望。”
许知微问:“你哥为什么打他们?”
顾歆很奇怪:“这个不重要吧?重点是他打人了!无论如何,人都不该打人!”
许知微明白了,为什么顾衡说他弟是麻麻的乖宝。
他相信顾衡。
他亲身经历过陈子言那事情,知道大人多容易误会他们。
顾衡不是那种欺凌同学的人,他有没有真的打人都是个问题,就算真打了,许知微也相信他有合理的理由。
他从内心深处相信顾衡。
于是许知微找了个时机,装作不经意般问顾衡:“听说你在初中时候,以一挡五,好几个人都打不过你。为什么打他们?”
顾衡沉默片刻,说:“他们欺负一个拿奖学金的学生。那个人家境不好,靠学校资助才能读我们学校。我看不过去。”
许知微忍不住微笑,果然是这样!
他想到那天的陈子言,从楼梯上逃掉算他运气好。
顾衡很快反应过来:“这事情是顾歆告诉你的?他这大嘴巴厉害了,我的那点事情,他不但要给妈汇报,还要给你汇报。”他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许知微的头发。
自从看电影那天顾衡第一次揉过他的头,便开始不时摸他的头发。
许知微捉住他的手:“干嘛总揉我的头?”
顾衡歉意地笑笑:“不知道,你的发质很好,摸起来软软的。”
他很快抽开手。
暑假转眼到尽头。八月中旬时,顾衡告诉许知微,他们全家要出去旅行一趟,不能来找许知微玩了。
许知微问他去哪里旅游。
顾衡说:“地中海,去两周。我们开学见。”
剩下十几天,许知微把暑假作业马马虎虎做完了。这是他头一次对假期作业这么敷衍,拖到假期快结束才做完。
开学报到那天,许知微没见到顾衡。他去卫生间的时候,特意绕远一圈从十一班路过。
他不知道顾衡的座位在哪里,但按身高猜,肯定在最后一排。那里有一张桌子空着。
他问认识的十一班同学:“顾衡在吗?”
同学告诉他:“他今天好像没来。”
许知微第一次觉得没有手机这么不方便,想要手机。
不过报到第一天,还没有正式开始上课。今天只是交作业,打扫卫生,发放教材讲义题库。这一年他们升上高三,课程基本已讲完,这一年都是梳理复习和做卷子。
班主任老陈还发了几张给家长的通知,让学生带回家签字。
安全教育通知,高三生晚自习时间通知,还有缴费通知。
作为一所公立高中,一中的学费加教辅费用不算高。许知微看着那个数字,他一直省下来的钱,勉强够交。只要爷爷不问起,他打算用自己省下来的钱交学费。
但放学回家之后,许老头子立刻问起这件事:“是不是要交学费了?”他只是身体不好,脑子还灵光。
许知微说:“我自己还有一点钱,够交。”
许老头子气势汹汹地打断他:“不行!去和你爸要!他那么有钱,凭什么不给你交学费?还有伙食费生活费也该给,去!去!”
他赶许知微出门。
许知微握着通知单,走出小区,穿过马路,走进对面小区。
不过五分钟路程,但他有快半年没来过了。
爸爸的新家,许知微只有在需要钱的时候才会来。所以显得他极其不受欢迎。
摁响门铃之后,是继母的声音:“谁啊?”
听到许知微的回答,门铃那边安静片刻,无声地为他开了门。
爸爸不在家,客厅里只有继母和双胞胎弟弟妹妹。两个孩子上幼儿园中班,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看到许知微却不太认识的样子,没有叫哥哥。
许知微把通知给继母看:“各项费用加起来,一共要交七百五十。还有我这几个月的伙食费……”
继母仔仔细细把通知看了几遍,才慢慢去拿包,取出钱夹。
她说:“你看,我们家和一般人家不一样,家里有两个宝宝,什么都要多买一份,开销太大了。我和你爸拿的又是死工资,存点钱不容易。”
许知微假装没有看到客厅里一地玩具,还有新买的大玻璃鱼缸。
他接过钱,低声说:“那我走了。”
许知微一走,继母推开书房门,对里面的男人抱怨:“你总是让我做恶人,那是你儿子好吗,下次你来应付他。”
许文康正在看书,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对他无话可说。上次你也看到了,他现在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起,就像他那个水性杨花的亲妈,哪一点像我?”
此刻许知微正穿过马路,原路返回。
天色黑了,星光黯淡。走到隐蔽的绿化带角落,他终于忍不住蹲下来抱住自己。
他每次去那个房子,都只有继母在家,许文康总是“在加班”“有应酬”“有点事”不在家。一次两次他信,次数多了,他怎么欺骗自己?
许知微想,所以他告诉顾衡,他的父亲“失踪”了。他宁愿他的父亲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