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琛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刘衍说得对,只能沉默点头。
殿试的结果当日便出来了,考生们在偏殿度日如年地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了结果。
这次宣读名次的,却是丞相。
“昭明十五年殿试……”
“一甲第一名,沈惊鸿,赐进士及第!”
这个结果都在众人意料之中,沈惊鸿俯首,含笑谢恩。
“一甲第二名,宋濂锡,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三名,慕灼华,赐进士及第!”
慕灼华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
丞相含笑看着慕灼华,低声提醒道:“还不赶快谢恩。”
慕灼华急忙磕头谢恩,心中却还迷糊着。
探花?
她居然是……探花?
这可太出乎意料了,她本来想着,能保住原来的名次就不错了,居然还能升到第三名。
其他人见识过慕灼华御前奏对的本事,对她是有几分信服,但想着自己十年寒窗,竟然被一个女子给压过一头,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
殿试结果陆续公布完毕之后,丞相笑吟吟道:“陛下赐宴御花园,恭喜诸位新科进士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论结果如何,多年寒窗苦读,到了这一日终算是开花结果,进士也好,同进士也罢,对自己对宗族也有了个交代。到了琼林宴上,本有些郁闷的进士也一扫郁结之情,展露了轻松快意的笑容了。
一甲三人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换上了特制的礼服,安排在了居中的席位上,接受众人的道喜。沈惊鸿锦衣加身,谈笑晏晏,一时风头无两。榜眼宋濂锡和谈话慕灼华分坐沈惊鸿两侧,宋濂锡年过三旬,已是第二次参加会试了,容貌并不出众,胜在为人庄重自持,让人心生敬意。而慕灼华三人之中年纪最轻,又是女儿身,有了昭明帝和柔嘉公主的关注,旁人也不敢再为难她,今日宴上便只有觥筹交错,一片喜乐了。
开席不久,沈惊鸿领着榜眼探花出席,向昭明帝敬酒谢恩,昭明帝心情极好的样子,正要拿起酒杯,却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咳。
坐在昭明帝身侧的是几位皇子,大皇子刘琛见昭明帝咳嗽,关切道:“父皇,太医说过您不能饮酒。”
“一杯而已,朕今日高兴,无妨的。”昭明帝说着拿起了酒杯。
刘琛求救的目光投向刘衍,刘衍立时站了起来,劝道:“皇兄,太医的劝诫还是要听的,沈状元三人敬酒本是心存感恩,若陛下因这杯酒而伤了身体,便会让他们后悔莫及,自责不已了。”
昭明帝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杯子,微笑道:“既是如此,朕还是以茶代酒吧。”
刘琛笑道:“父皇,这杯酒就让儿臣代您喝了。”
若在民间,子替父酒,也是寻常之事,但在皇家,这种举动便不免让人多想了——大皇子就如此迫不及待替代皇上了?
坐在刘琛下首的是淑妃的一对双生子,二皇子刘瑜,三皇子刘瑾。两位皇子相貌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刘瑜皮肤白皙,温文尔雅,礼贤下士,颇有美名,三皇子刘瑾却是生性活泼爽朗,喜好舞刀弄枪,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此刻人坐在椅子上,眼睛却是耐不住寂寞到处打量。
刘瑜见刘琛喝下那杯酒,眼神微微一闪,却不动声色。刘瑾直勾勾盯了刘琛片刻,才不屑地移开眼。
昭明帝因身体多病,为人也不重□□,有了三位皇子之后,后宫便没再添过女人。太后担忧昭明帝的身子,便也不往他身边塞人了,因此陈国的后宫算是极为清静。皇后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却显得沉闷,淑妃出身武将世家,性情活泼解语,据说淑妃比皇后更得昭明帝喜爱,而昭明帝至今仍未立太子,便让旁人有了许多揣测。
慕灼华随着沈惊鸿回到席上,目光却偷偷留意着皇室成员的动静。她活了这么些年,明白一个道理,想要过得顺,一定得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上意,尤其在皇城之中,若是站错了队得罪了人,怕是死得无声无息了。
最让慕灼华担忧的,便是今日无故翻倒的那个砚台。砚台自然不是她不小心翻倒的,而大殿之中也不可能无风自动,她仔细观察过砚台,在右下角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撞击痕迹,应该是被人用微小的暗器撞击推翻形成的。慕灼华回忆当时的坐席,她坐在第三排的最右侧,在她右前方的人嫌疑最大,而在她右前方坐着的,除了几位姓刘的皇室成员,便是几个二品以上的高官。她着实是想不出来,她何时得罪了谁,那人竟又如此大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害她?
她跟三位皇子毫无交集,非要说得罪了谁,大概也就是大皇子,定王说过,她那篇养蛮策把大皇子给激怒了。慕灼华今日观察过刘琛,大致了解了他的个性。刘琛是皇帝的嫡长子,相貌英俊,气度不凡,自幼跟着刘衍学文习武,可算是文武双全,三年前援救定王,立下战功,是皇位的第一人选。这人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就是骄傲,他骄傲得理直气壮,根本不屑去掩饰自己的情绪,可谓爱憎分明了。
反倒是刘瑜叫人难以捉摸,看似君子如玉,温和有礼,却让人猜不透是真情还是假意。刘瑾与他相貌相似,性情相异,倒是与刘琛更相近,只是少了刘琛与生俱来的骄傲,眼中压抑着不服。
还有一人便是刘衍了,想到会试之时他帮过自己,按说更没理由害她。
慕灼华喝了杯酒,暗道一声头痛。
宋濂锡见慕灼华眉头微皱,以为她是喝醉了酒,便让宫女倒了杯热茶来。“慕探花,喝点热茶解酒吧。”
慕灼华感激地笑了笑,接过茶:“濂锡兄有心了,灼华不胜酒力,让你见笑了。”
今晚她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了,这酒不烈,但她平时喝得少,便有了醉意。
“不必客气,过几日咱们便要到翰林院报道,咱们是同榜进士,理应互相关照,我虚长几岁,便厚颜承你一声兄长了。”宋濂锡微笑着说道。他年纪较大,看起来仁厚庄重,慕灼华也不禁生出几分敬意。
“听兄长口音,是定京本地人士吧。”
宋濂锡点头道:“不错,我自祖辈起便居于定京。”
“小妹却是来定京不久,日后还要兄长多多关照。”慕灼华说笑着,状似无意地问道,“都说定京城里遍地是官,小妹只怕莽撞无知,到时候冲撞了贵人。”
宋濂锡笑道:“倒也不必过分担忧,陛下为人虽然仁厚,却最恨官员横行霸道,欺凌弱小,因此定京可还比那些天高皇帝远的边城安定。”
慕灼华点头称是:“今日见朝上的大人们,确实极为亲切,几位殿下礼贤下士,也叫人心悦诚服。”
宋濂锡听了这话,面色却有些古怪,迟疑了片刻,说道:“咱们为臣者,最重要的莫过一个字。”
慕灼华问道:“忠?”
宋濂锡淡淡一笑,摇头:“是纯,但行己事,莫问前程。”
慕灼华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宋濂锡的觉悟,确在她之上。
若论忠,便是一心向着皇帝。
若论纯,便是一心为政,居其位,谋其政,莫问前程,不计得失。把自己位置上的事情做好,便是最大的忠了,既是忠于皇帝,也是忠于百姓。
而宋濂锡这话的深意不只在此,更是旁敲侧击地提醒慕灼华——不要搅和进皇室的争端之中。
二人毕竟交往不深,能说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慕灼华感激地举杯敬茶,宋濂锡见慕灼华的神色,便知道她是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外之音,心中也有些欣慰。
不远处,沈惊鸿被人群簇拥着,众人玩起飞花令,若论诗词,又有谁能在沈惊鸿面前露脸,沈惊鸿不知喝下多少杯酒,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俊美英挺的面容上泛着醉意,却叫不少宫女羞红了脸,心潮澎湃。
这才是状元之才该有的模样啊……
昭明帝早已离席,众人少了许多拘束,喝得更加尽兴。席近尾声,忽然有个宫女轻声叫走了慕灼华。
“大人,陛下传您觐见。”
慕灼华登时酒意退了大半。
“就我一个人?”
宫女笑而不语,转身便走。
慕灼华十分忐忑地跟着宫女一路疾走着,这一路却不是去正殿的方向,慕灼华也不知是宫里的什么位置,只看着依旧是一片花园,却已听不到琼林宴上的喧嚣了。
慕灼华赶到的时候,昭明帝已换了常服,正在喝药,站在他身边伺候用药的,一个是皇后,另一个是柔嘉公主。皇后看上去三十多岁,面容不算美貌,却端庄娴静,与昭明帝极为般配。
慕灼华跪下朝帝后行礼。
“咳咳……”昭明帝皱着眉头放下药盏,碗底还残留着黑色的药渣,“这药是越来越苦了。”
皇后温声道:“陛下近日劳累,太后嘱咐了太医要多照看陛下,怕是这个原因,太医才加重了药量。陛下若觉得苦,便吃颗梅子吧。”
柔嘉公主打开了蜜饯盒子,昭明帝摆了摆手,道:“罢了,喝多了,倒也习惯了。”
慕灼华嗅觉灵敏,闻一闻便猜到了昭明帝的病情,这病在肺里,沉疴难治,恐怕是……
“皎儿,朕让你今日去琼林宴上看看可有中意年轻俊杰,你竟看中了一个小姑娘吗?”昭明帝含笑看向慕灼华,“朕听说簪花诗会的时候,你也替她出了头。”
柔嘉公主微笑看了一眼慕灼华:“同为女子,怜她不易罢了。”
昭明帝拍了拍柔嘉公主的手背,叹息道:“你啊,总是为他人想得多,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一下。那个沈惊鸿,朕看着很是不错……”
“父皇。”柔嘉公主皱着眉头打断他,“且不说沈惊鸿小我几岁,那日簪花诗会上他已放言,不成一品,断不娶妻,他说这话便是想绝了朝中大臣的笼络之心,此人志存高远,不会甘心当一个无权的驸马。”
昭明帝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在他心里,总觉得只有最优秀的男子才配得上他最喜爱的长女,但这样的男子,又有谁甘心尚公主呢。
昭明帝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你和皇后先退下吧,你若有了主意,不好意思和朕说,便和皇后说。朕心里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的婚事了。”
听昭明帝这么说,柔嘉公主也只能无奈一笑,与皇后一起带着人离开。
昭明帝这才回过头来打量慕灼华。
“不必拘礼了,抬起头来吧。”
慕灼华这才放松了一些,稍稍抬起头,悄悄打量昭明帝的长相。
昭明帝今年将近四十吧,其实这年纪并不大,只是因为久病缠身,人看起来憔悴苍老了不少,两鬓都有霜白。昭明帝看起来相貌温文,虽不似刘衍俊美,却与刘衍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到底是一个父亲生的。
“慕灼华,朕点你为探花,你可高兴?”
慕灼华低头道:“微臣喜不自胜,却又惶恐不安,怕有负陛下期望。”
昭明帝含笑道:“你当得,朕本来还想点你状元。”
慕灼华大惊,脱口而出道:“这使不得!”
昭明帝奇道:“为何使不得?读书人又有谁不渴望中状元,光宗耀祖。”
慕灼华老实答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陛下看重,微臣也不敢妄自菲薄,微臣悬梁刺股,多年苦读,自认为能有今日,乃是不负所学,陛下所给予的,已远超微臣所想。但若论学识渊博,论名望才气,微臣确实远不及沈惊鸿,若得了状元,必然遭人非议,微臣受辱不要紧,若连累陛下英名,便死不足惜了。”
昭明帝轻笑,又忍不住掩着嘴咳嗽:“你很聪明,也有分寸,一个小姑娘……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头,才会懂得这些的道理。”
慕灼华听了这话中的怜悯之意,竟忍不住鼻子一酸,跪了下来:“陛下知遇之恩,微臣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起来吧。”昭明帝温声说道,“你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才学和胸怀,前程不可限量,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不战而胜,天下归一的那天。”
慕灼华嗓子一紧:“陛下洪福齐天,自然能看到的。”
这话慕灼华自己都不信,她听着昭明帝的声音,看他的气色,心里明白他寿数不多,而这一点,恐怕昭明帝自己也明白。他现在看中的年轻官员,都是在为将来的皇帝做储备。
“沈惊鸿锐意进取,而你进退有度,朝中有你们这样的年轻官员,大陈未来可期。”昭明帝笑着说,“过两日,你们便要去翰林院报道,朕已有旨意,着你们一甲三人轮番为三位皇子讲学。”
慕灼华苦笑,刚想着远离是非,结果现在是非自己凑上来了。
“微臣才疏学浅,怕不足以为皇子讲学。”
昭明帝却充耳不闻:“往年都是老翰林为新进士讲学,今年是朕改了规矩。三位皇子心思驳杂,于学业上是不如你们的,你也不要谦虚了,若是皇子们不敬师长,叫你们受了委屈,朕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慕灼华还能说什么,只能跪下来谢恩了。
待慕灼华走远了,总管太监才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方砚台送到昭明帝眼前。
昭明帝接过砚台看了看,笑着放下了。
“看来,是有人不想她太招眼了。”
总管太监是昭明帝的心腹大伴,在昭明帝跟前是说得上话的,因此此时也大胆开口道:“女子探花,确实是招眼了。”
昭明帝垂下眼道:“朕时日无多,等不起了。”
总管太监哽咽道:“陛下洪福齐天!”
昭明帝淡淡笑着摆了摆手:“何须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之事罢了。沈惊鸿……他是一把利剑,但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只有剑,慕灼华,是最好的鞘,只看他日后能否用好。朕把人送到了面前,希望皇儿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慕灼华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御花园,琼林宴不知何时结束了,御花园中只剩下一些太监宫女在洒扫,慕灼华只能找一个人带自己出宫。
“慕探花。”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慕灼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而来的熟人。今日穿着朝服的刘衍显得尊贵而威严,让慕灼华不自觉低下头来。
“见过定王殿下。”
刘衍点了点头说道:“琼林宴方才散了,你可是要找人带你出宫?”
“正是,夜里漆黑,怕迷了路走错地方。”
“本王正好也要出宫回府。”刘衍走到了慕灼华身侧,轻声说:“跟我走。”
慕灼华微一怔忪,迟疑了一瞬,便抬起脚步跟着刘衍朝宫门口的方向走去。刘衍手上提着一盏宫灯,灯光幽幽,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慕灼华恍惚间,却听刘衍压低了声音说:“还未恭喜你呢。”
慕灼华唇角微翘,笑得含蓄:“也恭喜王爷。”
刘衍问道:“喜从何来?”
慕灼华道:“有了我这么一个得力下属,难道不是大喜事吗?”
刘衍低笑了一声。
“今日惊险万分,你居然能转危为机,砚台翻倒,你若心态崩塌,哭闹无状,必然会被斥落,恐怕连同进士之位也会被剥夺。”
慕灼华忽地顿住了脚步,抬起头直勾勾望着刘衍:“王爷相信我吗?”
刘衍疑惑地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慕灼华,却撞进了她清亮湿润的双眸之中。她本喝了不少酒,霞飞双颊,未施脂粉却染上了胭脂色,杏圆的双眼乌黑湿润,带着一丝稚气与好奇,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刘衍说不出她哪里不一样了,仿佛是半夜里一阵春风,悄悄吹开了满园的鲜花,藏不住的春意盎然爬上了她的眉梢眼角,让那个小女孩一夜之间有了少女的风情。
刘衍失神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笑道:“自然是相信的……你生死关头都能面不改色做戏,本王相信你能稳住心态,从容应对。”
慕灼华眼神一动,若有所思:“只是这砚台不知谁是打翻的。”
刘衍疑惑道:“不是你打翻的?”
慕灼华道:“怎么可能,定然是有人要害我,只是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谁跟我这么深仇大恨呢……”慕灼华偷偷打量刘衍,“听说大皇子不喜欢我?”
刘衍道:“你不必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因此陷害你。”
慕灼华又道:“陛下有旨,让我们一甲三人为皇子讲学。”
“那你日后要多加小心了,不要得罪了大皇子。”
慕灼华拱拱手,苦笑道:“多谢殿下提醒,可这事也不是我想躲能躲得了的。”
说话间便到了宫门口,刘衍的马车便在门口等着,他看向慕灼华,见她脸上带着醉意,便道:“本王送你一程?”
慕灼华笑道:“多谢王爷美意,不顺路,还是免了。”
刘衍也不坚持,径自上了马车,一眨眼马车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执墨。”马车里传出刘衍的声音,“你护送她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刘衍心中,慕灼华已经从孩子变成一个大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