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骤雨(2)(1 / 1)

“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菲律宾的乐队在乐池里奏响着奇怪的洋文翻译来的歌,《香蕉今夜正适没有》,咬字含糊不清的金棕色卷发的胖女人费力地用中文唱着没几个人能听懂的歌词。这养的爵士在沉夜听来,无论如何都是怀旧的曲调,然而对于时人来说应该就是流行和时髦——时间的穿梭就是这样的有趣,无论经历多少,她的观念上仍然把最初的记忆当作她自身的容身之地。

萨克斯风的声音让人想起冬夜的雨,醇酒,起雾的绿色玻璃,和蜕皮的木质柜台。她在音乐里摇摆着,细细的腰若有若无,躲着又触着这男人的手掌。

隔着一层皮革和天鹅绒,实际也没什么触感,但金少帅仿佛就被她的皮肤刺痛,被她一言不发的敷衍激怒,用力地按住她的后腰,另一只手却扯起她细白的手臂高举着,又转一圈,迈出一步,将失去平衡的玫瑰的掉落揽入自己怀里。

“回话呀?郦沉夜,难道你真的这样贵人多忘事,竟不记你的未婚夫了么?”

他眼神沉沉,咬着牙轻声问。

而她只是轻轻地抬起眼帘,扫他一眼。

“你既看到我活了下来,便该知道我应当是活的很不容易。向来见故人只有衣锦的,而我不过是苟且偷生,如何好去见?”

话说完,曲声刚好落下来,浮在空中的氢气球也一齐炸了,飘下来许多花花绿绿、闪闪发光的飘带,绕的人目不暇接,耳边只闻得人声嘈杂。

她的手抵着他的胸膛,从他的怀里离开,轻飘飘地,然后收敛起飞扬的裙摆,微微颔首行礼。

“金琛,你总是太天真了。”

她跳完了一曲,自觉算是完成了任务,便随着撤下的人一起涌出舞池,向沙龙的人群那边走去,自然便又有一群人挤出来,众星拱月地围着她,陪她说闲话。

杜漱之在一旁,一直想着办法去观察他们二人的情态。他是写文章的,原先就爱悄悄看人的举止神态言谈,如今见了这位沉夜小姐,不知道为什么便想注目她。留学的时候不是没见过英语世界的女明星们,美得实在是艳光四射,是潮湿却亮丽的珠宝的感觉,但不知为何都不如她这样不知说是冷淡还是美艳的情态打动他的心——

也许只是为了金少帅的消息。

也许只是因为他久未见过故国的女子,便觉得亲切?

总之他是跟上去了,远远的对僵硬的站在舞池里的金少帅颔首致意,挤进人来人往的沙龙区,从侍者盘子上取了一杯香槟,也不凑近她跟前,只是隔上三四个过道,远远地、细细地看她。

原先他没怎么能细看她舞池里是怎样的情态,便擅自开始暗自揣度:

拿冷傲孤高做卖点的烟花女子,从古至今都是不少的。代代这样出名的美人都有,不过大多也都只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可以搔动一些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的贱骨头,自矜的女子便只要永远摆着矜持的姿态就好。

“男人好救风尘”,这样的道理,杜漱之不是不懂得,未免觉得这样的人都是冲着俗人去的,多少有些手段下三滥。

可是现在再看,她身上那种隐隐约约的漫不经心的游离感倒也不算是孤傲。

实际上,她倒也不算自矜过度,只是把所有人都当成平淡的朋友一样谈笑。若有人说到稍微深一点或者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便会露出小动物一般的情态,乌黑的眼睛凝视着人,微微的侧着头倾听;若是真有人讲两句真才实学,或者有什么独到见解,也常常能引得她瞩目;一些有趣的笑话,也可以逗她笑出声:眼睛弯弯的,洁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也并不遮掩,简直可以说是天真并且有些娇憨的情态了。

——再加上那淡白的皮肤,浓黑如墨勾画的眼眸,正红的嘴唇,很是令人目眩神迷的一种美。

不知不觉,香槟已换了三盏高脚杯,细小的气泡在甜美的酒液中噗咕噗咕炸开,酒精量虽然不大,但脑子已经是醺醺然的状态了。这时候一个燕尾服的侍者走过来,在沉夜耳边私语几句,她便站起身来,拢一下裙摆,轻声地说:“顾老板来了,我去迎他过来。”

只这一句,围绕着她争论询问一些时髦呀装扮类的夫人太太小姐们都欢呼起来,男人们却都向下撇了撇嘴。

杜漱之的视线就跟着她在人群里飘动,一直到台后,再绕出来,她身边便跟了个清瘦的男人,细眉凤眼,唇红齿白,极好的样貌。

旁边跟过来那个沪商又热情地解释起来。“啊呀,这位顾老板也是个有名人物,如今报上单反刊登他要登台的,那门票可真是千金难求。他寻常也从不给人做配的,也只有af小姐能叫他肯放下身段来给客人敬酒。”

“……听说原本是北平人,戏班子里练的童子功,十三四岁上倒嗓子,一下子全坏了,连声音都说不出来,又叫人暗害,发了一脸的疤瘌,就叫班主发卖了,去给个官员当小厮。……后来不知怎的,硬是逃到了沪市,是杜老大护着他,又养出来了名头,出来卖声名。”

杜漱之模模糊糊听着别的客人讲解顾老板的往事,未曾想竟然听到了父亲的名字。他转念一想,这位顾老板既然是父亲手下的人,场子也是自己家里的,那么多半,“af小姐”也是……他家里培养的人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他心下微微一动,却又刻意使自己不再想下去。

顾老板顾月笙穿深灰的长袍,跟沉夜前后上了台,就着麦克风跟人寒暄问候几句。侍者这时捧着一大丛浓艳的红玫瑰上来,用报纸包着,送到顾月笙手里。台下的女人们都涌动起来,纷纷靠近走下来的地毯路。

他抱着一大捧玫瑰缓缓走下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与夫人太太们轻声细语地交谈。一人一支,将玫瑰都散了出去。或有聊得好的,便亲手把玫瑰别到她的衣襟上;或者拉着手,交到她的手里。

顾老板有着唱戏时练出来的好功力,眼波流传,交谈问候时与人对视,眼角含笑,便叫不少女子心脏乱跳,一时间春心涌动,娇笑声声,香波暗涌,更是显得众星拱月。

男人们也一时为这个场面热闹起来,远远地瞅着,议论交谈。杜漱之的视线只扫过去一遍,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问候。

“杜公子,久仰大名。”

很轻的一声,算不上娇柔,就像她天鹅绒裙面一样的质感。

他转身,就见到自己暗暗看了半天的女子拿着两个高脚杯子,懒懒的依靠着窗台看他。见他回转过来,将其中一个放在窗台上轻轻一推,那杯子便慢慢地向他滑过来。

杜漱之接住了,向她举杯示意,抿了一口。

“沉夜小姐。”

距离近了,他能闻到她身上那种醇醇的玫瑰香气,她乌黑的长发别在耳后,发梢微微卷起。正红的唇,口脂边缘的线条微微有点模糊,玻璃杯壁上沾着的唇印,让他不知为何动了一动嘴唇,有种覆盖那印记的冲动。

“我倒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名声,‘久仰大名’未免夸大了……”他勉力微笑,有些不敢与她对视,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手帕,咳嗽了两声,悄悄地红了耳朵。

事情就是这样,隔着远远的,他还能在心里风趣地点评别人的姿态可笑,夸赞两句她的美貌,而一旦拉近距离,他就也变得笨拙滑稽。

她的美貌是直接冲击人的劣根性的攻击,而他是个男人,是毫无办法去抵抗的。哪怕她上来只是试探性地一击即走,他也要踉跄着退上两三步,还要捂着伤口去接着防备。

沉夜见他简直毛都炸起来的戒备样子,便觉得好笑,含笑拉着窗帘,向他靠近两步,高跟鞋敲在地板上,清脆的声音,倒吓得他立刻抬手,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抬了一下眼镜,又理了一下领结,最终不知所措地放了下来,憋红了脸。

她轻笑了一下。

“杜公子创办的《明知报》,屡屡有振聋发聩之语,我虽然不算什么文化人,读了也只有敬仰的。后来杜公子出国,明知报也停办,我还常常因再见不到那样深刻有趣、针砭时弊的时评而遗憾呢。这次回国,杜公子还有重操旧业的打算么?”

她说着,又靠近一步。两人这样几乎算是面对面说话了。

杜漱之能明显感觉到她是觉得他好玩,正在逗他。但他却连羞恼都几乎感觉不到,只觉得喉咙发痒,脸上涨热,而且手足无措。想退却又不想退,唯恐一推拒,她便放弃了不再来,于是只好僵着腿站在原地,努力着不结巴。

“我应恩师章先生邀请,要先去大学教书一阵子……等到准备差不多了,明知报也会再筹办起来……或者也会换别的体裁,总之仍是要写一写文章。沉夜小姐不觉得有酸腐气,于我来说便是荣幸了。”

“大学么?”她眼波流转,若有所思,却很快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杜公子看来对招待我这个外来人的兴致不高,倒叫我好找,原来是有美人作伴,自然是顾不上我这个大老粗了。”

金少帅的皮靴咚咚地敲着地板,勾着唇角,眯起眼睛。他双手仍戴着那双皮手套,搭上沉夜的肩膀,轻轻划过她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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