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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第六十九 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2(1 / 1)

十多天过去。

乌云泼浓墨,酽酽笼罩在帝都上空,隔窗望去,雨瀑怒涛汹涌,犹如千军万马鏖战,鸣雷闪电,直欲将天穹崩塌下来,这样大的雨,下的叫人惶恐,低洼之地尽成汪洋。

天街外,一队轻骑奔来,皇帝落了汤一般,脸颊顺着往下泗流,今早走的急,四垣还湛亮着,前晌忽然变了天,并未携带雨具,从百十里外迎风沐雨回来,人和马早已淋的没了知觉。

驱马至昌明殿,檐瓦倾泻如注,小柱子站在廊外撑起一柄黄油大伞,步入内殿,内监一拥而上,一张大手巾擦拭了,衣帛几乎和肉皮长在了一起,小柱子劝道:“沐濯的御汤已备好,再吃些姜汤,陛下龙体要紧呐。”

皇帝恍若未闻,眉角微蹙,隐隐一个痛苦的浅痕,忽听得寝殿传来一叠声清脆的啼哭,太后娇哄着:“噢噢哀家的小九,皇祖母在,不怕啊......”

皇帝换了干净的中衣进了寝殿,小宗时方才只是惊梦了,太后拍了几下又吮着嘴巴睡沉了,小手握成拳举着,小眉头紧紧皱着,似是很不舒服。太后端详着,这皱眉的神韵,活脱就是他老子爹。

皇帝径直坐到小榻边凝视着儿子,眼睫不动不眨,形若麻木,太后在旁,好似空气。

女子走后当夜小儿醒了饿了扯着嗓子哭闹一夜,找了奶母来却不肯吃别人的,小眼神泪滢滢地张望,哭的伤心极了,明显在找那个最熟悉的气息,血肉相连的人。

第二日生生哭哑了,撇着小嘴淌泪,呜咽发不出声来。

皇帝的心都碎了。

别扭了两天,饿到极处才肯换奶了,抽噎着吃,一边呛一边哭,吃饱了,小脸仍是左顾右盼,还在找。

皇帝抚摸着儿子的脸蛋,眼神藏着深入髓的痛楚。

太后观他下巴胡茬点点,嘴唇干裂,眼珠布满了血丝,空洞洞无神,不过十几日,清减了大半,颧骨瘦的突了出来,哪还有半分威严的样子。

倒也没全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每日照常视朝,只是坐在金龙宝座上双眸木木,罢了便将六部事务略作主持,然后褪下朝服换上快马,没日没夜地,将京州内外寻遍,今日去了京畿道的小镇,五百里,明日开始往陇右道。

两个道姑好像凭空蒸发了,出京的各关隘不见通关的记录,描了人像,也无有人目睹,羽林卫搜山检户,把中京城翻了数遍,不见一丝踪影。

山根下的草丛发现了五具羽林卫的尸体,皆是当胸一箭,直中要害,半山腰的松林阔叶丛有大片血迹,不知是谁的。

两个嬷嬷说法一致:“娘娘说在宫里待的厌倦了,顽心忽起,跟着两位师太游山历水去了,妙清不知怎么变了个法术就消失了,想是道法禁术。”

皇帝自然不信这些。

心中做了无数个假设。

陆绍翌病况奇迹般出现了好转,小丫头究竟为什么走?那血是谁的?羽林卫拦她,所以才被助她的人下了手?

还是......小丫头被......那血......那血......

他不敢想下去。

太后见他神思魂游,不由得放大了音声:“不过是个女人,堂堂一国之君,难道为了一个粉黛浑浑噩噩下去么!”

皇帝收回手,望着婴儿娇憨的模样,还是沉默不答。

太后指尖无意触到他的额头,竟是烫手的热。

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禝儿!你......”

皇帝耳目急眩,眼睑一闭,歪向了里榻,颀长的身躯如玉山倾倒,太后吓得面失人色,慌忙叫小柱子请太医来。

晚间雨停了,慕容康乘马从外头回来,大门两旁邢列肃穆的禁军卫,明光锁子甲,手持长戟,沿着围墙迤逦不尽,一步一岗。

进了内仪门,同样的刁斗森严。

山月小筑垂花门外,也侍立着十几个,手持着弩,目光如鹰睨。

温氏这两日忽又清楚了,倚靠床柱盯着窗角出神,问四喜:“做梦灵验吗?”

四喜拧了手巾把子为她擦洗,当她又梦见了老太爷,一边道:“好的灵,坏的不灵,都是反的。

温氏说:“我梦到了茜儿,她有多久没来看我了?”

四喜怔了一霎,眼眶冒出了热意,方知茜儿是贵妃的芳名,以前只晓得她序齿十一和小字。

温氏垂下两行泪:“我梦到她被吊在蜡鼎上方,系着一根绳子,他们要割断绳子,是我将她推了出去,我唯一亏欠的孩子。”

四喜不敢当着婆母露出戚容,竭力忍着泪静静聆听着。

婆母自中砒毒救治过来后,脏腑大大受损,每况愈下的身体雪上加霜,太医委婉地说怕是也没多少日子了,慕容府一年之内要遇两回丧事了。

四喜心下唏嘘,没了贵妃的庇护,这偌大的慕容府怕是强弩之矢,要走末世了。

可怜自己的一对孩儿。

温氏回忆道:“我的小十一是慕容府最标致的孩子,人皆说,我竟生的出这般超凡脱俗的,笑起来真真让人心尖子生出喜爱来,老太君也正是这样才怜惜她,造物对她如此垂青。本来与我母女连心,可是老爷要将她点了长明灯......”

正说着,慕容康掀帘进来。

温氏忙问他:“去宫里送信了吗,娘要见你十一妹。”

慕容康不得已又撒谎,低头道:“送了。”

温氏像个倔强的稚童,悲痛道:“那怎还不来?离家这样近,她是不是不肯来呀,不肯见我呀?她还生着我的气,我这身子骨已是风烛残年,我想跟她说说话。”

四喜见状,忙圆谎:“娘娘最近清修,去了京郊道观,要过几日才能来。”

慕容康咳了一声,四喜这才意识到什么,果然温氏起疑了,他们两口子说的不一致。“康儿昨日不是说,才陪着陛下巡幸麦收回来,路途劳顿,要歇息么。”

四喜哀叹,婆婆该清醒时迷糊,到这时反倒目达耳通了。

温氏又问起了静妍,两口子神情愈发古怪,一个言词闪烁,一个缄声不语,凭温氏的敏锐立刻察觉出这其中有事,知子若母,慕容康自小是个撒不了谎的,再三逼问,慕容康慌的汗都出来了,温氏便笃定了几分,家里的异常,王氏和妇人们也不来请安了,双生子和素韵毓娟他们也不露面,丫鬟婆子换了生面孔,是有事发生了。

摸出枕头下的发钗比在颈上,如此一恐吓,慕容康双腿一曲,跪在了地上,泪下如雨:“儿子,做了天理不容的事,把十一妹逼得自尽了......”

温氏听罢一头栽在下了榻。

待缓过来,伸手一个巴掌,肝肠欲断:“你个孽障犟种啊!怪道你爹说你感情用事,是个撑不起家业的,为娘一直不服气,原来老爷慧眼如炬,早就看透了你们兄弟几个,怪道他说,沦落到了卖女儿.......老爷,妾身生出这两个孽子孽女,自毁长城,妾身是慕容家的罪人.....”

慕容康不停磕头。

温氏哭晕了过去,待醒来已是半夜。

冷静下来,不得不思考前方的路。靠在大引枕上,一双眼肿的睁不开,病中头晕,强撑着精神筹谋:“眼下这光景,得为家族留下火种,我得对得起你爹,明早你们夫妇就离去罢,康儿有功夫,换上下人的衣裳,等解了宵禁,你们拿着下人的户籍,孩儿也不用带,到外头隐姓埋名再生,永生不要回京。”

慕容康沉痛地阖目:“走不了了,那日回来就被监视了,外头全是羽林卫,他隐忍不动手,想来是怀疑十一妹被挟持,身处险境打草惊蛇。”

温氏捶床哭道:“娘到现在才醒悟,茜儿她什么都明白,她知道跟了皇帝是一条不归路,所以当初苦苦挣扎不情愿,最后还是认了命。是我不该,将她送进那扇门,人说,祸福同根生,温良意啊,你枉活了一世,攀附这荣华富贵做什么,到头来,要落个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

慕容康自责道:“我想法子让两个弟弟走罢,也许他会看在妹妹的面上放一条生路。我去出首自己,求他只发落我一个,冤有头债有主。”

四喜插话:“不能轻举妄动,四少爷在朝为官数载,还没看清今上的为人和手段吗?对民宽仁为怀,为贵妃柔情关爱,对政敌仇人心狠手辣,若决心追究,必然赶尽杀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亡是不成的。”

温氏双手抖成了筛糠,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抄家灭族。

四喜在心中揣度着,又道:“我好像晓得贵妃为何离去了,这是保全我们一家的策略,你们想想,今上找不到她的遗骨,不确定生死,怎会滥下屠刀。首要在两位师太,万不能被找到。”

温氏擦擦泪,期翼地看向四喜,这孩子年纪小,竟是如此别据慧眼。

四喜道:“便是不杀,牢狱和禁锢也是逃不掉的了。”

皇帝烧的两天两夜人事不省。

曹皇后守在昌明殿侍疾,帕子蘸了水轻轻擦着唇,干裂的出了血,睡梦中时而呓语:“娘子......娘子......”

娘子,他从不曾这样唤过她。

他私下里只唤过“梓童”。

她只是他的梓童。

利剑般的两道眉紧蹙着,眉心的痛苦似抹不开,紧闭的眼角浸出了黄豆大的泪珠,挂在睫毛,口中喃喃:“娘子......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为了陆绍翌,你心怀愧疚,要惩罚我们彼此......”

皇后背过身抹了一把泪。

汤药不进,郑太医用了熏药和外邦的秘药丸,强灌下去,不见起效。

皇后到外殿与太医商讨病情。

皇帝不知何时醒了,往窗口瞧去,一个姌袅婀娜的身影,衣袂翩翩出尘如仙,乌莹莹的云丝委委垂悬,冲他莞尔一笑,唤了一声夫君,然后倩影一闪便匿起来了。

皇帝扶着床柱下地去追。

皇后听到内监和宫娥惊呼,皇帝赤足奔出了殿门,正是亥时初,更深夜浓时,星河耿耿,一弯残月当空。脚下踉踉跄跄,却走的极快,皇后和宫侍们提着宫灯在后头乌泱泱地追,口中唤着陛下,皇帝完全置若罔闻,出了内宫,一路沿着宫墙夹道上了朱雀楼。

皇后跑的气喘吁吁,被宫女搀着登上宫阶,方至城楼,借着灯笼惊见明黄中衣的皇帝颤巍巍上了雉堞,顿时骇的脚腕一软,栗栗危惧,各宫的妃嫔也闻讯赶来,匆忙之中只穿了寝衣,围着单披风。一起叫着:“陛下,陛下......”

安可和安玥也相携跑来,太后坐在肩舆被抬上来,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不寒而栗,太后眼前一眩,险些栽下坐舆。

众妃也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立在一方雉堞上,仰望星斗残月,辽远而苍渺的玉带银河,皇舆天下,浩瀚无疆,却是阒其无人,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娘子的身影?

安可和安玥在身后哭喊:“父皇!父皇!”

太后颤抖的声音:“禝儿!”

呼呼的冷风吹着耳膜,黄龙旗迎风飒飒纷扬。

冰冷的泪缓缓垂下。

好久之后,小柱子和小梁子将他扶下来,双腿已僵,太后和后妃们这才松下一口气,皇帝走了两步,甩开搀扶,大步向前,从不在人前做软弱状,走到前方转折处,忽然脚步一滞,胸口传来万刀攒绞似地一阵,握拳死死顶着。

太后和众妃不知所以,猝然间,他口中溢出一股腥咸,咳吐在墙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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