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晌午的时候,日头愈发大了。虽尚是春日里,但在毫无遮蔽的野外劳作了几个时辰,加之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被日头一晒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就想饱餐一顿后大睡一觉。
忽地一声哨响,原本安静劳作的人群瞬间欢腾起来,只闻有人大喊一声:“开饭啦!”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众人已纷纷涌向食堂。我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捶了捶酸软的四肢,亦打算跟着去吃饭。
“杜姑娘,你留一下。”身后龚头追了上来,喘息道:“马县尉要见你。”
一头雾水的我被带到来视察的马县尉跟前。他的个子并不高,但他站在斜坡的高处,低头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们,凛然道:“小龚,杜氏今日担了几趟啊?”
龚头忙取出记事簿一翻,恭声道:“回大人,她与老刘二人一共担了九趟。”
马县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又问:“那她自己担了几趟啊,还有,其他人平均半天能担几趟哪?”
龚头为难地看了看记事簿,干咳一声道:“其他人一般担个七八趟的样子,杜氏今日担了四、四趟。”
我方才明明只担了三趟,龚头如此说是在帮我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静待下文。
“才四趟?”马县尉蹙着眉头打量我几眼,扬声道:“你杜筱天流放到此地是来服劳役的,可不是像他们那样出来挣钱的,想做多少便做多少。既然其他人起码能担八趟,那剩下的四趟,你担完了再吃饭吧。”
再担四趟?我担一趟要将近半个时辰,四趟担下来,不累死也得饿死了。可他说得冠冕堂皇,我又无从辩驳,况且这里他说了算,我也不想头一天就得罪他,也只有敢怒不敢言。
“小龚,你亲自监督她完成任务,否则不准她吃饭。”马县尉自得地捋了捋山羊胡,又对身边的一个衙役道:“小夏,你留下来替本官看着这帮田舍奴,可不能耽误了工期!”
他说完,甩甩衣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龚头毕恭毕敬地送走了马县尉,对我无奈地笑道:“杜姑娘,我估摸着马县尉看你是新来的,想给你立立规矩,你暂且忍一忍吧。”
他说着,走近一步压低了嗓音道:“你一会儿装泥的时候,能担多少便装多少,我与那夏兄有些交情,想必能卖我个薄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感激不已,欠身低语:“龚头大恩,筱天没齿难忘,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言重了,区区小事,不必挂心。你赶紧去吧,早完早了事。”他扬一扬手,含笑道:“我去与夏兄说两句,热乎热乎。”
再次谢过龚头,我默然走到河坎边。望着似乎永远也挖不完的河泥,摸着肿痛的肩头和咕咕作响的肚子,不禁一声叹息。
自出娘胎,不论是后世还是盛朝,我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即便是在清苦的掖庭,也不过是做一些相对轻松的差事,温饱总是不愁的,何况还有阿娘和姐妹们的体贴关爱。而如今,不但要做如此粗重的活儿,还吃不饱、睡不暖,亲人朋友更是远在千里之外。
此时,眼前忽地浮现出程暮云和煦温暖的笑脸来。这一路行来,若不是有他的倾力打点照拂,我恐怕未到涌泉就已病倒了吧。对了,他不是说今日要来看我的吗,怎么食言了呢?有他在,好像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似的。
转念一想,他来了又如何?众目睽睽之下,他是能帮着我担泥还是能让马县尉收回成命?即便可以,他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帮得了我一时也帮不了一世。自己的人生,总是要自己面对的。
我收回心神,将两只桶里的泥铲出了一些,然后艰难地抬起扁担出发了。扁担虽只是压在肩头,却仿佛一座大山压着我整个人,令我胸闷气短,呼吸困难。重压下的双腿好似醉酒一般无法控制,虚浮踉跄。
一趟担下来,我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精疲力竭。我扔开空桶,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喘息。眼前仿佛有无数可口的美食飘过,可我却一样也抓不住。
三趟、还有三趟!我要何时才能吃到东西,何时才能休息?
“筱天,你在这里啊!”我闻言抬头,喜鹊的身影在日光的投射下金光灿灿,犹如现身的佛祖一般。
喜鹊蹲到我身边,一面往我手里放了一碗粥,一面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道:“我听人说你被那个黑心马留下来罚工,就偷偷留了两个肉包和一碗粥给你,只是有些凉了,你将就着吃吧。”
这样的雪中送炭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有些愣怔,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喜鹊,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灿然一笑,努嘴示意我喝粥:“傻妮子,都是同命相连的苦命人,再不互相帮衬着点儿,那真是没有个盼头了。”
我感激地喝下一口粥,虽是淡而无味的白粥,此时此刻却胜过万千美味佳肴,甘甜而滋润,直入五脏六腑,令人无比满足。
我咂巴了下嘴,发自肺腑地说:“这粥真好吃。”
她递给我一个包子,怜惜地说:“你从前在皇宫里肯定是好吃好喝的,如今却在这里受作践,哎。”
我不以为意,搭了搭她的手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为何到这里来做工呢?你没有许人家吗?”
喜鹊的眸中有一瞬的落寞和忧伤,很快又恢复如常:“许过的,还许了一户不错的人家。”
我咬了一口包子,诧异地问:“那、发生什么事了?”
她凄然一笑,淡淡地说:“男方家里是开酒楼的,我家里是开绣坊的,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前年中秋,我爷娘带着十岁的弟弟回乡探亲时,不慎染上了瘟疫,卧床不起。我卖了绣坊,请了好多郎中都没能救回他们……”
她明亮而乌黑的双眸,好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她转脸望向天际,深吸一口气道:“我倾尽所有为他们办了体面的丧礼,可却在丧礼上收到了男方退婚的文书。”
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坚定地说:“退了也好,自古男儿皆薄幸,与其婚后受欺辱,不如早早一刀两断的干脆。谁说女人一定要靠男人生活,我偏要自己养活自己给他们看!”
听完她的身世,我无限感慨,真真是“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本想安慰几句,可她偏偏豁达顽强,怜悯同情的话反而显得多余矫情。于是,我感叹道:“你说得没错,女子能顶半边天,我们一定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喜鹊讶然瞩目于我,紧紧抓着我的手道:“女子能顶半边天?筱天,你说得太好了!是的,女子能顶半边天!”
她激动地重复着,忽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仰天低语:“阿爷、阿娘、欢天,喜地不会让你们失望,待我存够钱,一定重开许氏绣坊,达成你们未了的心愿!”
待她转回身,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拉起她的手道:“喜鹊,你要相信,你的勤劳、善良和坚强,自会带给你无尽的财富,只要你不变初心。”
喜鹊眼中有盈盈的泪光,她敞开双臂与我轻轻相拥:“筱天,谢谢你,认识你真好!”
这时,陆陆续续有吃完饭的工人回来了,我吃尽最后一口粥,递给她道:“让人看见你给我送吃的不好,你赶紧回去吧。”
她握一握我的手,殷殷道:“嗯,那你自己当心,晚上我再给你留吃的。”
吃了东西,我的体力回过来一些,却也耽误了不少工夫,我赶忙又担了第二趟。
龚头打过招呼后,那个夏姓衙役对我蜗牛般的速度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随口说了句:“快些个啊,我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步履蹒跚地回去时,老刘已经铲了好几桶泥了。他一见我就关切地说:“筱天,你还没吃饭吧,听说你被黑心马罚工了啊?让我来帮你担几趟吧,你去歇一阵子。”
我无力地摇头,嗓音沙哑:“没用的,马县尉派了人看守,无故让龚头为难。”
我出发去担最后一趟的时候,老刘无不担心地说:“我瞅你这个样子,待会儿怕是连棚舍都回不去了。你跟哪个要好些,一会儿我叫她来接你。”
我本不想再麻烦喜鹊,可转念一想,我的体力的确已极度透支,这里离棚舍又有一段路,万一我昏倒在路上,附近干活的可都是大男人……于是我感激地回答:“许喜地,劳烦你了刘大哥。”
当我完成最后一担,将两桶淤泥倒出时,汹涌而来的欣喜和疲累犹如跑完了马拉松后的感觉——终于完成了,好累好累……
刺眼烈日下的龚头,好似有多个重影,看不真切,他说了什么亦听不真切,总归是让我回去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我挥手道别龚头,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犹如一个耄耋老人,耳聋目花,腿脚不便,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倒地似的。
如此走了一小段,就在我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奔来。看不清样子,可我知道,那一定是喜鹊。
她冲到我身边,扶住我喊了一声“筱天”,随后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我实在听不清,也无心听了。只任由她将我的胳膊搭在她的肩头,倚在她身上半走半拖地回了棚舍。
一路迷迷糊糊,只记得将睡将醒间,喜鹊把我扶上床,褪去外衣,又喂了一些粥后,为我盖好被子让我好好休息。
沉沉睡去之前,仿佛听到劳作回来的室友大声喧哗时,喜鹊拜托她们小点儿声,有人不屑地说:“就数她最娇贵,我们不也累了一天了吗?还真当自个儿是贵人呢,不过是被宫里撵出来的弃人罢了……”
虽然精疲力竭,但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对议论自己的话题特别敏感,所以偏偏就听了进去,而后才全然不知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