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庭从卫生间出来后,被带到了一间类似诊疗室的地方。
墙壁上嵌着一整排中药柜,柜前是黑色理石台面,有金色的天平称,还有一些熬药捣药的小工具。
江波和秦丞言正坐在长方形的桌边聊天,桌面上摆着诊脉用的枕。看见安庭进来了,招呼他过来坐。
安庭走过来坐在了患者的位置上,左手边坐着学长,江波在对面。
“来,把手给我。”
江波把小枕移开,点了点桌面。
安庭犹豫了一下,将两只手一起伸了过去。
他的皮肤属于那种冷白,骨头很窄,肉不多,显得手指长又细,很像那种钢琴家的手。
江波多看了两眼,小腿忽然一痛。
“你干什么玩意儿?”他看向秦丞言,“你踹我干啥?”
“喝水。”
秦丞言将瓷杯放在他面前,因为用力过猛,里面装的热水晃出来几滴,然后被他面无表情地擦掉。
江波疑惑地看了他好几眼,才重新将视线落回在面前的一双手上。
车祸造成的外伤差不多已经好利索了,但仍然留下了可怖的疤痕,像一条条扭曲的小虫子一样,盘桓在皮肤上。
江波握住其中一只,开始从上往下轻轻查看,他用的力很巧,眼睛一直在观察安庭的微表情。一旦有变化,会立刻收力。
前后不过几分钟,江波收回了手。
“不算严重,但有几处关节的确需要好好疗养。如果想要恢复的快一点的话,药浴加针灸就可以。”
安庭收回了手,看着江波走向药柜挑挑拣拣,把药材放进捣药罐里走了过来,直接搁在了秦丞言面前。
“全部捣碎。”
因为要煮泡手的药浴,药材多,所以捣药罐的个头儿也大,敞开的口像小半个脸盆。一股浓郁的中草药味道从里面透出来,秦丞言撂下眼皮,先看见了堆在一起的一节一节的昆虫尸体,眉心下意识蹙了起来。
安庭:“.......”
他连忙说,“不用麻烦哥,我自己来就行........”
“坐好。”
秦丞言握住捣药杵,一个眼神将他钉在了椅子上。
“就是就是,你让他弄就行了。”江波从长桌抽屉里拿出一套银针,示意安庭把手放上来,“来,咱这还有的忙活呢!”
江波下针又快又准,根本用不着安庭操心,他的视线逐渐落在一旁的学长身上。
秦丞言不像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儿,动作显得熟练。他握着捣药杵,手指修长,指甲干净,凸出的骨节很漂亮,隐约还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脉络。
他垂着眼,表情看上去是很有把握的漠然。
学长好像干什么都是这样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很少会露出茫然、纠结的情绪。这种状态其实很唬人,尤其是小孩子。
安庭忽然想起他上高中时,有一次下晚自习。出学校时发现在校门口等待他的不是爸爸,而是学长。
“老师有点事。”
秦丞言站在路灯下,肩宽腿长,很多人都在看他。
那时候每到放学,学校附近都堵车堵的不行。所以两人没有打车,选择走路回去。
谁料刚拐过一个路口,就碰上道路塌陷,整条街都被交警封了起来,只能另寻他路。
绕路会很远,当时正巧安庭站在一个老旧小区门口。他朝里看了看,有些不确定地说,“我记得爸爸好像带我走过这里,能穿过去,但我不太确定具体的路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秦丞言拉了进去。
“走这里。”
秦学长那时候脸上就是这个表情,严肃认真沉稳,看上去像是已经走过这条路八百十遍一样。所以安庭连问都没问,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然后他们就走丢了。
老旧小区没有灯,规建杂乱,几个大小区连在一起,占地面积极大。两人在里面绕了五六分钟,看见的还是楼和楼。
终于,秦丞言万年冰山一样的脸露出一丝茫然,像只找不到榛果的松鼠。
那表情可爱到犯规,安庭记了好多年。
后来.........
安庭愣了一下,后来他们是怎么出来的来着?
手上又插/入一根银针,细细密密的痛传来进来,秦学长的脸就在眼前。安庭怔了怔,忽然想了起来。
当时他还是个高中生,发现迷路有些紧张。秦丞言看了他一会儿,非常自然地牵起了他的手说,“别怕。”
安庭其实并不害怕,唯一的一眼点儿担心也被学长手上传来的温度驱散掉了。
秦丞言的手比他的性子要好很多,不仅暖洋洋的,还很软,被握在掌心里一点也不觉得硌。
后来他们刚巧碰上了也要出小区的住户,跟在住户身后才走了出去。
这件事情安庭本来已经忘了,现在一想起来,却清晰到连学长掌心的触感都记忆犹新。
“怎么了?”
捣药的秦丞言蓦地抬眼,跟安庭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安庭一愣。
“你一直在看我,”秦丞言放下捣药杵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
安庭反应过来,慌乱地偏过头,直勾勾盯着自己满是银针的手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捣药看起来挺有意思。”
秦丞言的眼神落在那小孩儿泛红的耳尖上,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行了吧?”
正好江波这时候施完针,替安庭打破了尴尬。
他接过捣药杵扒拉着看了看,吹出一声口哨,“可以嘛!看起来出国这么长时间没荒废。”
“来,”江波指了指门口,“你去把药熬了,这小孩儿的手还有几针没完事儿。”
安庭眨眨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那个......我叫安庭。”
小孩儿听上去实在太奇怪了。
江波一乐,特别随意地说,“成啊,那就叫你小安安。”
“?”
秦丞言都走到门口了,听见这句还是转回头,凉凉地警告,“你别瞎叫。”
“快走吧你。”江波赶他,等那人身形消失,才重新将眼神落在安庭手上问,“小安安,你感觉怎么样?”
安庭:“.......感觉有点热。”
很神奇,银针扎着地方像敷了热宝,能感受到血液流过时带起的酥麻感。
江波打了个响指,“不错,那说明你伤的真的不算重,要恢复起来也快。”
“真的吗?”
安庭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前几天去医院时,大夫还说想要恢复,短则半年,多则一年。
“你都是老秦带来的人了,我能骗你么?那可是我发小。”江波笑着旋下另一根针,“而且我俩认识二十几年,你是他第一个带到我家的人,我必须得使出浑身解数啊。”
不知道是不是江波这根用的力气有点大,安庭感觉肌肉酸了一下。
他认真想了想,解释道,“应该是因为学长要跟我一起参加比赛的原因,我手伤不好,很拖累进度。”
“你是他学弟?”江波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安庭,忽然一拍脑袋,“你就是那个老秦去帮忙补习了一整个高三的弟弟么?”
安庭:“.......应该是我。”
江波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这回轮到安庭问。
“没事儿没事儿,”江波连忙摆手,岔开话题,“再等十分钟,针灸就结束了。”
安庭没纠结,只说,“谢谢江大夫。”
“你可别叫我大夫,听着忒别扭。我比你大个几岁,你还是叫我哥吧。诶不对!”江波想起来什么似的,改口道,“你还是叫我......江哥吧,别叫哥。”
安庭点点头,又问,“江哥,请问我的诊疗费一共是多少钱?我转给你。”
“嗐,我怎么可能收你钱?”江波顺嘴吐露出来一句,“咱以后都是一家人。”
触到安庭疑惑地目光之后,他才猛地掐了自己一把,恍然改口,“我的意思是,你是老秦的弟弟,那不也是我弟弟?我怎么能要弟弟的钱?”
安庭态度很坚决,“不行,钱一定要给。”
江波没辙了,想了想,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递给安庭看,“那你买两张票?这个周日,我们乐团在fly有演出,你可以来玩啊,就当支付诊疗费了。”
“如果我买的话,你会收到钱吗?”
“当然,”江波笑,“这是我的乐队,来,一会儿咱俩加个微信,我把售票通道发给你。”
十分钟后,银针被拔掉。安庭小幅度卷曲了一下手指,的确感到舒服许多。
他扫上江波的微信,按照指示一口气下单了20张票。
好的中医都很贵,这个安庭知道。而且看江家的装潢就能看出来,江波不会是个普通的中医。
“你可真大方,”江波收起手机对他说,“针灸完两个小时后才能泡药浴,你在这儿坐会,我去买点菜,咱中午自己整一口吃呗?”
“太麻烦你了。”安庭起身送他出门。
“不麻烦,”江波随手拿了顶棒球帽带上,“主要家里没有小泰椒了,老秦没辣吃不下去饭。我去给他买点,整个凉菜。”
安庭的脚步陡然一顿。
江波晃晃悠悠出了门,留他一个人站在门边愣着。
学长不是.......跟自己一样的清淡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