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形过分瘦削了。
青春期的少年,本来就是在长个子的时候,很容易显得像是身无二两肉的长条排骨,但是就算是最瘦的长条排骨,也没有少年的伶仃样子。
他关上了门。
少年慢慢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偏过脸,看向了热闹喧哗的大厅,清晰的摄像并没有能完美地记录下他的表情,但是只是从大图上看着,光是看他现在的举动,就已经透出了浓浓的寂寞味道。
这是………严昶凌的生日宴会。
黎温朝有点儿发怔,他想,这也是少年的生日。
可是在严昶凌被人拥簇着说话嬉笑的时候,在他被严先生带着,一个一个地介绍着严家的合作伙伴的时候,在他成为宴会的中心,所有人的瞩目焦点的时候,少年却沉默地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好像天然地,就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甚至没有人上来给他送一块祝贺他生日快乐的蛋糕。
少年那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黎温朝控制不住地这么想,他看着屏幕上的情景,少年的一半身体在走廊的阴影里,另一半身体探了出去,去看大厅过分热闹的酒会。他停顿了大概十秒钟,就又重新缩回了黑暗里,慢慢地往黎温朝房间的方向走去。
黎温朝的心脏停跳了一瞬间。
严昶景也慢慢地抿紧了嘴唇。
他的猜想确定了。
屏幕上的少年抬起了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事情是什么,只是缓慢地敲着门。
门很快就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黎温朝记得清楚而明晰,严昶景对他们的情况并不知道,只看到门内伸出了一只手,强行拽着少年进了门,少年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他毫无反抗之力,在门被推着合上的时候,严昶景似乎听到了一声清楚的,沉重的关门声。
黎温朝已经垂下了眼睛,他嘴唇边的笑容看着简直苦涩极了,让人看一眼,就似乎自己也品尝到了那种酸苦的味道。
“你应该知道了。”黎温朝微微顿了一会儿,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才缓慢地积蓄了一些勇气:“我那天………本来已经忍不住了。”
所以他拉住了刚刚好过来了的少年,把他带到了一片难以逃脱的恐怖阴影之下。
黎温朝只记得对方苍白的脸色,沉默的神情,他很想要知道,在之后………少年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就算这会让他负担的压力越来越沉重也没关系。他总应该知道少年的痛苦。
严昶景沉默地盯着屏幕上跳跃前进的画面看,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黎温朝是他一起长大的兄弟,所以严昶景明白,自己很难中正客观地去看这么一件事。
黎温朝被下了药,而且他被药性煎熬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少年过来敲门,才彻底失控了。
他是无辜的,在主要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只留下放.纵的本.能。
黎温朝是无辜的。
然而少年又错到了哪里?
他没道理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视频里的时间飞快地跃动,酒会慢慢散场,整个画面都慢慢地变得安静,在漫长的时间之后,黎温朝的房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少年的身影又显露了出来。
他的动作很艰难,也很古怪,黎温朝和严昶景都明白这是因为什么。少年出来的时候,整个场景里都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慢慢地往回走,一瘸一拐,看着就让人觉得难受。
黎温朝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少年孤零零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少年的房门又被打开了。
他出来了。
少年背了一只黑色的背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他平静地关上了门,然后又动作古怪地慢慢挪动身体,在整个过程里,他都是孤零零的,只有一个人。
他一个人经历了被墙见的痛苦,又沉默地回到了房间,在那之后,他又一个人背着背包,孤零零地离开了这里。
黎温朝的心脏疼得要炸开,他怔怔地在原地坐着,感觉自己几乎喘不上气,窒息的痛苦几乎要把他淹没,但是黎温朝甚至没有办法去挣扎。
严昶景沉默地等待了一会儿,安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黎温朝抬头看向了天花板,他说:“………那严余又有什么错?”
严昶景没办法回答他。
黎温朝自己愣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说:“他那天………本来是来和我道别的。”
严昶景说:“………道别?”
在他的印象里,黎温朝和少年一直都是分割开的,他们活在两个世界。严昶景自觉他很了解黎温朝,他完全没有对方有和少年接触的印象。
为什么要道别?
为什么是道别?
为什么他选择的人是黎温朝?
这都是现在在严昶景脑海里盘旋的疑问。
因为少年之后的举动,严昶景对于“告别”有了一些猜想,少年进入房间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他在离开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看着像是洗了澡,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如果他在清.洗.身.体之外,还要收拾好背包,那所用的时间未免也太短暂了。
严昶景想,他或许在之前,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可是他的道别对象为什么是黎温朝?他们明明应该没有接触过才对。
严昶景还没有主动询问,黎温朝就已经做出了回应,他慢慢地把手臂盖在了眼睛上,努力让说话的语气变正常:“我以前………每年都会让人给他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是的,严昶景是知道的。
但是他从来没有在意过。
黎温朝说:“我………我不知道怎么说。”
黎温朝不明白自己曾经在殷染钰心里的地位是什么样的,但是也模糊地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少年在严家生长了十八年,但是他唯一的道别,却是和他总归都没有多少接触的黎温朝。
黎温朝被特殊对待了,然而在又在毫无知觉的时候,打破了这样的独特待遇。
严昶景想要安慰他,但是现在的情况,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说一些无谓的安慰,于是就只能陪着黎温朝一起沉默。
他们大概又缓了十分钟,黎温朝才把手臂从眼睛上取了下来,他沉默地开始寻找能拍摄到少年神色的角度摄像,很快就找到了几条。他们已经知道了时间节点大概在哪里,所以这会儿也很快就调出了所想要看到的时间。
少年在夜晚出门的时候,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过长的头发遮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能让人看清楚的,只有他毫无弧度的嘴唇,和一点沉默漆黑的眼睛。
他明明什么神色都没有,但是只是看着这样麻木的神态,黎温朝的愧疚就又开始涌动。
真寂寞。
他似乎能看到少年的眼睛里说表达出来的东西。
少年往灯壁辉煌的地方走出了一步。
在视频拉近之后,黎温朝可以观察到几乎所有的细节,少年在看向脚下的大厅的时候,他纤长的眼睫在微微颤抖。
他那时候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黎温朝忍不住这么想。
少年其实是一直都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的。
他不知道,他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被严先生抱回来的孩子,他的作用,一直就是充当一个弱点,一个可针对的地方,严先生通过他的伤痕累累而盈利,他被当成了一个工具。
在少年那里,他只是一个倒霉的,被抱错了的孩子。而在开始的十几年里,他和现在的严昶凌,明明是“一样”的身份。
可两个人得到的待遇天差地别。
他应该会很迷茫。
黎温朝想。
他明明是无辜的。
少年的身影带着浓厚的寂寞味道,人类明明是群体性动物,然而他好像是人类中的一个例外,他被人为地剥离在了人群之外。
画面很快就被划了过去。
夜晚慢慢地过去,热闹的景象散了,少年又慢慢地出现在了视频里,他一瘸一拐,神色依旧是麻木的,因为一些事情的原因,他的头发已经散乱地拨开了,露出了一只空茫的眼睛。
他的眼神失去了焦点。
黎温朝甚至有些想要把画面划过去,但是他忍住了,少年空茫的眼睛就好像是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心脏,给予他一阵一阵的剧烈疼痛。
他那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黎温朝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他对于那时候的严余来说,好像是特殊的。
他现在还不知道少年平常在严家老宅的处境,但是从现在看到的情况来看,他的处境无意不是很好。黎温朝换位思考,如果他一直被冷待,被无视,有人却一直“记得”他,每年都会给他送来生日礼物。
那他………应该会很在意对方。
那是某一种憧憬,是一种虚幻的希望。
黎温朝在努力地去理解少年的想法,他毕竟是个演员,带入角色的能力很强大。他脑袋里在慢慢模拟少年应有的想法,同时也在看着少年在视频里露出的面容。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嘴唇也是苍白的,整个人都透着苍白病态的味道,好像不管是什么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他的生命。
要么对他施加恶意,把他推到自.杀的绝.路.上,要么使用暴.力.对.待他,让他伤痕累累,用锋利的刀.片亲吻他的喉.咙。
不管是这其中的那一种,少年都无法反抗,也无力反抗。他脆弱得像是某种精致的瓷器,轻轻一碰,就会“砰”的一声碎裂开,变成无法拼凑的碎片。
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应该会很痛苦才对。
黎温朝沉默地看着视频里的景象。
可是少年的反应,却像是对这样的痛苦已经麻木了。
他明明是应该崩溃、哭泣的。
如果那双空茫恍惚的眼睛里,能慢慢地淌出眼泪,那黎温朝反而会好受一些,但是少年却没有做出这样的反应,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习惯了憧憬破碎的疼痛感,习惯了在身体上承受来自于他人的伤.害和虐.待。
因为习惯了,所以麻木,沉默,甚至连眼泪都不会再有。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才刚刚成年啊,在父母眼里,还是个孩子呢。
黎温朝想:就算恨他也好。
但是不要这么无动于衷啊。
这在沉默表现下隐藏着的东西,才是真正能让人崩溃的绝望。
殷染钰的进度在慢慢跟上黎温朝和严昶景,在黎温朝看完了迫切地想要看到的东西之后,他们就沉默地开始观看很久很久以前的监控录像。
少年在四年前的时候,还没有开始拔条生长,他的个子不是太高,固定的活动范围就在自己的房间,以及厨师所在的厨房。
他矮小而瘦削,像是生活在严家的幽灵一样,严先生在带回了少年之后,就再没怎么在老宅吃过饭,他永远都在外面待着,雇佣者明确表现出来的微妙态度,让所有的被雇佣者都有意识地远离了这个本来也并不讨喜的少年。
他们不会主动地接触对方,而少年也没有意识到这样有什么不对,或许他意识到了,但是早已经麻木了这种冷暴力。
他被刻意地孤立了。
明明是在“家”里,但是他却被孤立了。
没有人主动接触他,而少年也没有去接触其他人的意思,他被动地对所有覆加在身上的恶意做出反应,他会自己去厨房端出食物,沉默地一个人吃完,再把盘子清洗干净放回去,少年的食量并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程度,就算是节食减肥的女孩子,也不会像他一样会吃的这么少。
………他到底是怎么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书房里的气氛凝滞而沉闷,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黎温朝的脸色是苍白的,他沉默地看着少年的处境,那是他一直都不知道的东西。
严昶景也在沉默。
他的神色说不出是什么味道,那双冷漠的眼睛,现在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们已经固定了几个监控角,少年主要在这几个范围内活动,黎温朝把速度调快了许多倍,他们在用一个飞快的速度,去看少年的成长。
视频慢慢推进,少年已经稍微长高了一些,他在进入监控范围的时候,和以前是有一些不一样的。他一瘸一拐,整个人都湿漉漉的,手掌上还有刺眼的红色。
那是血。
少年在严家之外的地方………尽力了暴.力.对.待。
黎温朝本来以为事情不能再更坏了,但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想的似乎太好了一点儿。
少年对自己身上的伤痛似乎毫无所觉,他维持着这样的状态进了厨房,找出了食物,慢慢地吃完了。
然后他照例清洗了盘子,和往常一样,回到了房间。
第二天的时候,除了他的走路姿势依旧是不正常的一瘸一拐,少年和平常几乎没有区别。
他早就习惯了。
——昨天只是暴力对待他的人没收住,才会让他承受的东西让人看出来了而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这具身体早就已经承受了不计其数的拳脚相向,一些人很明白要怎么让人痛苦而不留痕迹,而少年则是他们最好的实验品。
他就像是一只沉默的木偶,永远不会把自己身上经历的所有痛苦告诉别人。
在骤然发现了少年身上新的恶意痕迹之后,两个人开始有意地注意他身上的情况,在没有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少年身上的情况是很隐蔽的,然而在他们有意观察之后,他的一些轻微的异样,也就被慢慢地挑了出来。
有些时候,他肩膀处的衣服会出现不明显的污渍,有些时候,他的衣服会出现不正常的大量褶皱,少年的脸上有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青紫,连带着手指都肿得不成样子,留着被人用鞋底碾压的痕迹,但是他依旧一如既往,麻木而沉默,就好像这些痛苦,并不是施加在他身上的一样。
没有人会在意他。
人类在习惯了痛苦之后,很快就会对此习以为常,黎温朝已经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几次都想去关闭电脑,但是却没严昶景制止了。
“还没看完。”
严昶景说,他的语气依旧是冷漠的,就好像少年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带给他任何波动一样。
黎温朝被梗得难受,最后只能沉默地继续看下去,他翻出了一包烟,点燃了它,希望它能麻痹自己。
少年在慢慢地长高。
他在一个冷漠的环境里,没有人会接近他,关心他,他身边明明有那么多人,但是他却像是活在孤岛上一样,没有可以交流的同伴,孤独而沉默。
他的身体似乎也在变差。
和往常一样的少年回到了监控区域内,现在黎温朝和严昶景都很清楚了,他看起来是正常的样子,实际上却是遍体鳞伤,他经历的暴.力对待越来越严重,有时候他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于是转而使用左手。
他的左手也用的很好。
少年像是往常一样,在回到了监控区域之后,就开始翻找自己的食物,然后开始进食,这项人类热衷的,能够满足谷欠望的行为,对于少年来说没有任何快乐和趣味可言,他只是为了依靠它活着而已。
是的。
他的成长,就只是活着。
但是似乎连活着,对于他而言,都慢慢地变得艰难了。
这一次,在进食了一半之后,少年忽然蜷缩起了身体,他不受控制地摔倒在了地上,沉默地蜷缩成了一小团,盘子被他打翻了,里面的东西有一部分泼在了少年身上,让他变得狼狈不堪。
盘子砸在地上,变成了无数破碎的瓷片。
这样的动静不能说不大。
但是就算是出现了这样的动静,也没有人想要过来看看少年的情况。
少年在地板上蜷缩了很长时间,他似乎失去了意识,在很久之后,他才动作缓慢地爬了起来,他没有继续像是机器一样地进食,而是去找了人,要了一个医生。
接下来的好几天,少年都没有出现,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回来了。依旧和往常一样,机械地进食、承受暴.力,自己一个人安静地生长。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没有人可以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如果是正常长大的孩子,估计早就会承受不住自.杀。死亡并不是让人畏惧的事情,它是让人逃离地狱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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