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阑尾炎,做完手术就睡下了,男人的脸色活泛,可见是肉做的,不是铁,还知道疼痛。
花掉了给千红攒了好几年的嫁妆,爹醒来后痛心疾首地掐自己大腿,觉得千红要被他熬成老姑娘了。
“你着急什么,这会儿都是自由恋爱了,不兴你们村里那相对象的方式,你让她自己出去找,给你领回个金龟婿,你可就不用愁了。”
村里的人就像随处可见的野草,耐磨抗挫,有一点小病熬一熬就过去了,头痛脑热就去找医生会叫人笑话,说是娇气。人们说,吃得了苦的人才能干成大事,但一辈子似乎也没干成一件大事,单吃苦了,也不知道是为谁辛苦为谁甜。
躺在床上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个子不高,身材敦实,喜欢抽烟喜欢喝酒,厌恶赌博,干活时像头老牛,鼓足力气在地里死受,晒得全身发黑,上半身留着两道背心印子。
病房里另一床是个老爷子,得了胃癌,每天笑嘻嘻的,每当看见千红就叫她白娃娃,说她像年画里的小人,粉雕玉琢有福相,惹得千红想起自己爷爷,每次都替老爷子打饭,倒像是他的女儿似的。
“白娃娃念过书吗?去过北京吗?去没去过颐和园?县城好不好?县城太小啦,别在这儿窝着,出去转转,晒晒太阳。”
她妈妈准备给三轮车人家下跪,千红问医疗站,医疗站的人说能给她腾个车。
其实人家不情愿借,只是千红张了口,那明晃晃的车停在后院好像就得立即开出去。医疗站的人开车送人去县城,千红左右环顾,拍着她妈说:“你先回去拿存折,咱们进医院肯定得钱,我先跟着过去,你拿了存折找个车赶紧来县城。”
关心则乱,被千红镇定一说,千红妈平静下来,点点头,各自忙碌。
千红妈抹泪说:“你疼不早说,死犟死犟,要是出了什么事……”
“别说那晦气话。”千红说。
所以医疗站工字形排列的建筑在千红看来像个大凶之地,再踏进来的时候只感觉背后发凉。
爹喝了生水,不知道怎么,肚子疼了一天不见好,她妈的魔力双手也不管用。千红妈串门去了,钱千里不在,爹突然从被窝里发出一声低喘:“千红呀,你去乡里买点止疼药回来哇,受不住了。”
但老头终归可怜,嗜赌的人有股豁出命去的决绝,非得赔得让人打断了腿,用草席裹着扔出来,才说了句软话:
千红呀,爷爷不是人呀,上了赌桌就完球了,现在快死了,一辈子也没活出个德性。
在乡里的医疗站,千红送走了她爷爷。
掀开被窝,男人个子不高,身体壮实,此刻蜷缩成虾米,脸色白得像刚刷的墙。此事非同小可,千红把她妈喊回来,骑着车奔去村里有三轮车的人家,铺了两张棉被就把人送上乡里。
“乡里治不了,赶紧去县里,县里二医院,赶紧去!”
“人命关天的事,叔,给我们送到县城吧。”千红抓着三轮车的人家说,又看三轮车突突突冒气,点火都得下去猛摇,四下打听谁家有车。
借三轮车的人家说:“给点止疼片不能治?”
“治死了怎么办?”医生张口闭口就是死,千红更觉不祥,吓得脸色发白,转头就摸自己的存款,可只有那一千五百块还在卡里。
人要认命呀。
千红穿着校服把她爷爷送进医疗站。她肩扛个活人,老头瘦得没什么分量,却越走越沉,一进门,医疗站的医生说,哎呀,他已经死了。
爹住院不需要几天,带着乡里的木讷,不太擅长应对老爷子自来熟,只好沉闷地说:“这么大的姑娘了,我们给人办不出嫁妆,耽误人呢!我们千红条件好,别让我们给拖后腿了。”
“什么条件?长得好看?长得好看又不能吃。”老爷子哼哼地翻身,从床底捞出夜壶,背对千红,“白娃娃,你回避回避。”
还没来得及回避,撒尿的声音稀稀落落地响起,千红讪讪出门,左手掐右手,右手掰左手,无所事事地等着,扯过垃圾筒上搭着的沾了豆腐脑的报纸看。
进城女工谋杀情郎嫁祸工友?事实并非如此。
被香菜末糊了一脸,但照片上仍旧能看出张小妹的轮廓,弱不禁风又微微含胸,像极了古时候娇怯怯的大小姐,下面配字被糊了一半并使用化名,不过她还是拼凑出了这个故事。
故事再回到千红进宿舍的那一天开始,张姐和她的表妹张小妹住上下铺,张姐来自三里村,但张小妹不是,因为张姐是被卖来做媳妇的,而张小妹是离家出走来投奔表姐的。
杨主管想要和张姐发生不正当关系,发生之后张姐就缠着杨主管争取要嫁给他。然而杨某不甘只得到张姐一个女人,以张小妹为条件,说如果将张小妹送到他床上,他就考虑娶张姐。
于是张姐在张小妹水杯中下了药,等张小妹醒来,已经在杨主管床上生米煮成了熟饭,从那天开始,张小妹表面迎合张姐,背地里早已起了杀心。
千红在枕头下藏刀时,化名阿妹的张小妹称,自己看到了机会,私藏千红的刀,数次挑拨千红和张姐之间的关系未果。
在一次例行与张姐一起和杨主管发生不正当关系之后,张小妹推说先走,在张姐离开后,返回杨主管家中将其杀害,之后与张姐发生口角,杀人未遂,被捉拿归案。
这个记者很有写故事会的才能,写得俗艳不堪,尽情想象了杨主管如何左拥右抱地胡搞的细节。
揉成一团甩进垃圾桶,千红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出院的那天,隔壁床的老爷爷神智不清了,家人们各自赶来,为葬礼费用如何分担吵得不可开交。一儿一女抱胸站定,女儿说,老人那几年是谁养老?谁在外连个人影也见不着,该死了不尽孝要到什么时候。儿子说,是你照顾爸爸给人照顾成了胃癌,你就得负全责,关我屁事。
千红和她爸在走廊里和千红妈说话,病房里的吵闹声被护士喝止,喝止好几次之后,两人去外面吵,千红探头看了一眼,老爷爷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凝视到千红脸上。
“白娃娃。”
老人的眼睛变得清明,慢慢地绽开一个笑容:“你去过北京吗?我去过,很大,都是文化人。”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他一个,和只是突然探头进来看的千红。她拉了个凳子在旁边坐,老人死之将至,散发出一股发酵过的暖意。
“体面……一辈子。”
死前凝固了一个和缓的笑容,像被抽干灵魂,合上眼,整个人陡然变灰变黑。
千红不明白“体面”,也没来得及明白,冲出去喊人。
千红爸说:“你小心让鬼给上了身!人都快死了,你又不是人家家人,冲进去干什么?”
家人还在外面吵,翻出几十年前的旧帐。姐姐说小时候老头的好东西全给儿子了,老了全是她养老,她也不容易凭什么她来出,儿子说胡说八道老头肯定藏了钱给她,不然她为什么吃力不讨好地赡养老人。
水泥路面被晒得烫脚,塑料凉鞋穿久了脚底也隐隐发烫,千红小跳着和这对姐弟擦肩而过,被吵得耳朵疼,冲到医院外,抬头看四面八方的小楼,脱下凉鞋把脚浸在路边的水坑里。
“不嫌脏了哇!赶紧坐公交回哇!”千红妈训斥她,她提着鞋小跳几步,趿拉着鞋等在公交站。
回到厂区,她妈妈匆匆忙忙,提着行李赶大巴,千红走慢一步就拍她,说她死猪油懒拽不动,动作缓慢,乌龟都比她快。
“你们先回哇,我去一下书店。”
“给你弟弟买了?行,那我们先走了,你赶不上大巴咋办?明天回?”
“看情况,大巴来了。”千红把人送上大巴,转头到书店。
摸出《日常英语三百句》,千红摩挲封皮,给父亲治病也已经花掉她的大半工资,剩下的零头也只能买两本薄薄的书。
打开一看完全看不懂,千红迟疑着把书放回去。
转头再看成功学的书架,书脊一溜溜并排整齐,除了《触动人心的心灵鸡汤》还有《你最需要的成功秘诀》。
但是她现在不太想知道“成功”是什么,她已经不出来打工了。
她站在书店老板面前,两手空空,局促不安地想着自己买书的初衷,但奈何文化水平太低无法用语言概括,双手支棱着比划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蹦出一个字。
“那个英语就不错。”书店老板为人和善,早早看见她在书架间穿行。
“我看不懂,我中国话都学不好,还学外国话。”千红有些懊丧。
“那看技能书好了,那边。”
《如何使用电脑》《毛衣编织一百种》《200道美味的家常菜》之间,千红的手指停在了最中间的那本。她会织毛衣但只会最简单的平针,但是学了织毛衣有什么用,给全家老小织毛线袜子?这么想手指就隐隐作痛。从前给人做过缝补衣服的活,熬得手指都磨出茧子眼睛也快近视了,像旧社会佝偻身躯劳作的穷苦妇女,千红有点儿抵触。
可从这些书中,她最容易上手的也只有毛衣编织。
学这个有用么?学校又不教这个,学了它,不会有钱,也不会变得有文化,更不会体面。
“结账。”
“三十五块。”
摊开手绢,一毛一毛数出钱,这本书很厚实,纸质很好都是彩页,价格公道,但千红手指发颤。
柜台上两堆钱,一堆零碎的绿两块和一毛一毛的人头攒在一起,另一堆是硬币,有棱有角地堆起,千红每落下一毛,都发出无声的响动。
值吗?手绢里只剩三张五毛钱。
“段老板来啦。”书店老板突然冲门外打招呼。千红抓起书抱在胸口往外冲。
那个女人正推开门,额上的纱布已经去掉了,右手却又被缠裹。
旧伤未去,又填新伤。
“谢谢!”千红蚊呐似的吐出一句,扶着门让段老板进。
“六千块。”
“啊?”
“我花了六千块买你。赔我。”段老板说,左手轻抬关上门,把千红堵在门口。
“杨主管都死了……”
“赔。”
掷地有声不容拒绝。
“唉没办法了,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了,都给你吧。”千红抓过段老板的手,将手绢拍进去,马不停蹄地冲出去。
手绢里就一块五。她不想承认自己价值一块五,就跑得很快,像风穿过厂区逼仄的小巷,脚上的凉鞋越来越热,几乎擦烫脚底,又热又滑。
当她跑到小水沟前,塑料凉鞋的带子绷断,变成拖鞋。
脱鞋打赤脚,走过铺满纸板的小桥,千红突然很想跑,想一直跑,跑得风也追不上,就不用思考那么多。
踮着脚慢走变成了快走,穿过小桥,到了对面的厂区,她快走变成了慢跑,身边的灯开始晃,人们说这丫头怎么光着脚跑这么快。
慢跑变成快跑,灯影缀成一条线,光线拉长。
“你从县里跑回来的!”妈尖叫一声,看千红趿拉着的拖鞋几乎断得不能再穿,繁星铺在千红的头顶,她气喘吁吁,睁着大眼看千红,把她来回转着看,看没缺胳膊少腿,才狠狠往她屁股上拍了一把,“死孩子!这么远,你跑得炸了肺怎么办?”
“我想明白了,我想回去打工。”
“啊?”
“我想有钱,我想挣钱。”
她爷爷是个嗜赌如命的男人,输得家里连根像样的柴火都拿不出来。爹和他决裂,让他随意去赌,路上见了也当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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