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提以为是生人,小小年纪就冲出来嫩声嫩气地对着她咬,把她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家里怎么养狗?你不知道我狗毛过敏啊,见不得这种猫猫狗狗的,改天送走啊。”
木箱子打开,里头是尊白瓷观音。
“哎呦你们不知道的,这个佛很灵的,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上次这个头被磕掉了,晚上我就险些给车撞到,吓得我就去寺里赔罪,花了两千块消灾——这个就是小婷吧,你也来拜一拜,对孩子好,能生男孩。”
但是也想多了,李运妈妈长得很温和,国字脸卷头发,慈眉善目,脖子上挂着观音,晚上不吃肉说是要吃斋。
进门先客气地敲了门,随即侧身,工人们抱着个木箱子进来。
千红在旁边想,孩子都成了形,拜一下就基因突变了么。
但是孙小婷虔诚地跟着未来婆婆拜了拜,好像恨不能肚子里立马给生出男孩来。
还没听见答案,就看见地上扔着的泡面碗,直白浅显地说明了他的处境。
男人么,不过都是孩子。孙小婷的心跟着泡软了,说不出重话,亲昵地捏着他耳朵说给他做碗面吃。
李运妈妈来,孙小婷还是没底,她请千红来帮忙,也说不上帮忙,心里想万一吵起来,千红牙尖嘴利可以吵赢,让自己不至于一进门就受气。
“李运多会儿来的?”她问秀芬姐。
“四五年了吧,念完初中不念了,冲进来说做学徒。”秀芬姐换了一边眉毛,脸上的粉浮得厉害,过了会儿就成了斑驳的地图。
“他那个人喜欢潇洒,喜欢浪漫,但是都要结婚了,你说这怎么说得过去?拉提也是我抱回去,他嫌弃得不得了,说是拉屎不对,吃饭不对,给喂了牛奶拉稀了就不高兴说要扔出去。说他妈妈过几天就来,要我收拾收拾家,我都怀了孩子,他也不搭把手。”
孙小婷一直在说,家长里短无非是这些事。
段老板叼着皮筋以指代梳拢起头发,竟然非常罕见地把头发扎得很高,像个少女一样,又踢掉鞋子,把两只脚踩到雨里,右脚翘起来转了一下,又落回鞋面,解开长发重新盘了个成年人该有的发髻,趿拉着鞋进屋了,不多时撑着伞出来,像往常一样冷幽得像个魂飘走了。
心里见鬼地有点儿想跑下去问问段老板去哪里,想起那六千块的无妄之灾,千红冷静下来。
听人说,一层秋雨一层凉。四点多就下起雨,千红顶着昏暗的天色开了窗,雨丝斜进窗内,她慢慢往外呼出一口浊气,瞥见对面一楼开了灯,棋牌室的卷闸门已经开了,玻璃门半开,门口竖着一把瘸腿木椅,有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看雨,一动也不动,双手搭在膝头,坐得很乖。
因为下了雨理发店又没客人,不知道秀芬姐怎么挣钱,但秀芬姐对镜描眉,抿着嘴唇紧张得像一会儿要登台发言,千红嗅着指尖的药水味儿不自觉地搓着,捏着塑料袋撇进垃圾桶,路过沙发上的孙小婷,望望外头,李运今天又不在。
“到现在还是个学徒。”孙小婷叹息一声,千红这种来了不到半年就和李运干同样事情的人不好附和,扫地拖地,拽了瓦楞纸铺在门口,免得进门踩脏了秀芬姐的花地板。
“昨天你走了,我好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睡着。”李运扔下游戏机,看来是她重要,于是她心里高兴了一些,揉着他的头发说:“你也是,自个儿也照顾不好自个儿,昨晚上吃的什么?”
男人们不求上进就完蛋了。孙小婷她妈妈这样对她说,她爸是个窝囊废,地里活也干不好,家里的事情也不操心,丢了头牛找了一圈险些把自己也丢了,对老婆也不好,导致损了阴德这辈子只能生一百个女儿生不出儿子给他家接续香火。
“昨天去哪了?”她回去,看见李运正在玩电子游戏,那两条线有点儿旧,耷拉在地上灰扑扑的。
孙小婷还在睡觉,轻微的鼾声和梦话交织,千红关了窗。
昨天孙小婷和李运吵架,所以孙小婷来找千红,这是千红后来才知道的。
“这个是谁?”感受到千红浑身上下似乎有点儿不以为然,李运妈妈觉得这是对佛的大不敬,语气不善。
“这个是我朋友,我们一起进城来的。”孙小婷抢先回答,拉拉千红,“她正要回去呢,赶巧您来了。”
“哦婶子我回去了。”千红顺坡下驴,有些担心,但也说不出什么。听见李运妈妈笑她土,说婶子什么的,这里都兴叫阿姨。
一肚子不快只好回去和秀芬姐诉说,秀芬姐给她捏着衣服上的hellokitty小挂饰,阴阳怪气地说:“啊呀千红快拜一拜,拜这个能变得可爱。”
“别闹。”千红拍他,“我怕她吃亏。”
“那你能干什么?替她嫁还是替她生孩子?”秀芬姐也严肃起来,“人各有命,千红,你管好自个儿就不错了。”
“我总能干点儿什么吧?”
“离间情侣破坏家庭,去当李运的妞自己去替小婷受欺负。”秀芬姐干脆利落地截断话题,让千红无言以对。
但话题留了个尾巴,秀芬姐还是温声说:“说不准李运妈妈只是挑剔,人不坏,是你想多了。你自己受过伤,难免觉得结婚不好,万一结婚也好,你是不是就越俎代庖了?”
越什么……代什么……千红隐约记得词典上写了,但词典已经给了钱千里,她不解其意,又想起词典也是段老板送的,把这事挑起来说,秀芬姐笑:“你能不能别提她?提着我就想笑,我说你是不是真想去跟她混,张口闭口都是她的?”
“没有!”千红恼怒起身,“我就是让人一刀霍死了,我也不干这脏营生!”
“有骨气。”秀芬姐鼓掌,似乎是揶揄的口吻,更惹怒了千红,抄起扫把哼哧哼哧扫尽了每条桌子下难扫的缝隙,叉腰收拾干净了,重新坐定。
秀芬姐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像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背影也看得过去,正面一看就退避三舍,人都说理发店肯定不会进鬼,坐了这么一辟邪人物哪路鬼敢冲进来直扑修罗地狱。
他一说话,千红就很喜欢,虽然秀芬姐偶尔也学得很尖刻,但声音温柔没什么攻击性,又喜欢替千红着想,声音又低又磁性,像广播员。
“段老板送你词典可真有意思。”秀芬姐主动提起这位好姐妹。
“不提她!”千红憋着劲儿。
“她教育出来的小姐们一个比一个开放豪迈,嘴巴又粗又脏,她拉拢别的小姑娘入伙都是扔钱扔衣服扔化妆品扔黄色读物,给硬生生荼毒出来了,怎么给你送起字典了呢?”秀芬姐似乎有心探寻千红身上的闪光点,千红自己当然不明白,只暗自腹诽段老板手段歹毒,冷哼一声。
“兴许你长得像个好学生。”秀芬姐下定论,“可能是她也拓展业务,换文化人路线。”
这句话说得像自言自语,千红听见把自己说得像商品就不太高兴,起来摸毛线球准备织毛衣。
“你想过回去念书么?你年纪也不大。”秀芬姐喊住她,声音很温柔。
“我家里有一个念书的了。”千红说。
“你家里是你家里,我说你,你自己怎么想?你不是念过初中么?”
“这会儿学生都不会挣钱,脑子死,再一个我是女孩,念书有什么用。”千红想起钱千里,第一次说了点儿心里话。
“谁跟你说念书没用?”秀芬姐还是笑,然而神情有点儿冷淡。
“人们都这么说。”千红硬着头皮回答。
谁不想念书?念书坐在学校坐在家里,不用出来受苦,还能学新知识。可学习有什么用,她学的语文数学一点儿也没用上,英语放在那里她一句也不会说,在这破县城还能碰见外国人不成?
“段老板念过大学来着,你看她多挣钱。”秀芬姐似乎想用这么个文化人的例子表明学生才能挣大钱。
千红错误地联想到刚才的议论,以为秀芬姐又来逗她,愤然先表示段老板的不齿再说。
“真堕落!干点儿什么不好出来干这个。”
祖国的大好青年就出来干这营生。
千红更气了,一屁股坐定开始织毛衣,想起段老板轻蔑地绞断她辛苦织出来的毛衣的画面,就织不下去了,四根针不听使唤地瞎摆,越气越织不好,越织不好越气,索性撒手撇开,把刚起的头拆成方便面似的卷卷的毛线。
“人各有命,千红,世事不尽如人意。”秀芬姐搓开她缠到一块儿的毛线,“但是你能管好自个儿。”
“大家都是第一次活——谁又说念书就肯定对了?瞧瞧段老板,好出息的一个大学生。”千红极力地表示自己的轻蔑,低头抓起毛线胡乱塞进袋子里,“我就是没念书我也不干那营生。”
“你想像段老板那样,又不想出去卖,只能有一个法子,就是念书学习,你现在的样子要挣钱就是白日做梦。”秀芬姐的语气变硬,和平时截然不同。
“谁要像她?谁愿意像她?我自个儿——”
“别说了千红,你崇拜她,又看不起她。去晾毛巾,天晴了。”
“她那么对我,我为什么崇拜她?”千红豁然站起抱起毛巾,语气有些急。
“鬼知道。”秀芬姐排列椅子拉到一条线,头也不抬地回复她,“可能你觉得什么事情都做好了就挺帅吧,我不知道,段老板手底下的小女生都崇拜她,都想成她那样,她把这群小孩拽入火坑,她们就是傻乎乎地想当段老板第二,我有什么办法,这么几年我拦了六个女孩,这六个女孩都眼瞎了耳聋了,冲进段曼容的地狱里万劫不复,被卖了还是想当妈妈桑挣钱。你有什么特殊的?长得好?有人比你更漂亮;胸大?有人比你身材更好;更聪明?有人念过高中;还是更傻?这倒是,你最傻,看明白了她在坑你,还是要成她那样。”
“我没想成她那样,我也不崇拜她。”千红冷静下来,觉得秀芬姐说话为她好,把毛巾展平抹在臂弯,“姐,你别说了,我不会去她那里,我也不卖,你让我学习,我觉得对,但是回学校念书不现实,有多大脚穿多大鞋,我干好现在的事儿就挺好了。”
“有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千红。”秀芬姐的口吻重新柔和,像给洒了一片阳光,从她身后握她肩膀,轻拍两下,“不去学校,也得有点儿别的知识。”
“织毛衣算不算?”千红被秀芬姐突然的训导打懵,像个乖学生一样点头。
“或许算,但是会打毛衣的女人那么多,你是凭什么挣大钱?你看,会剪头发的男女这么多,为什么人们来我这个人妖的地方?每个月挣多少能回本?房租多少,怎么和人分摊,什么时候做活动?在哪儿租铺面?名字叫什么,广告怎么写?我每个月都打折怎么还能挣钱,十块钱的理发我变成六块,怎么还挣得更多了?在这儿洗头为什么免费,我还是倒贴钱买好洗发水,怎么物美价廉?怎么跟客人打交道?”
千红抬头看看他,懵懵懂懂的,不太明白。
“你要真崇拜段老板,就去问她这些。当小姐也是生意,给人理发也是生意,和人打交道就像从地里刨食,和谁都能学到点儿知识。段老板又恶又刻薄,为啥人们都去找她?这都是学问,你要学的,不是怎么和段老板抠你的一千两千,也不是花了六千块才明白给人钱要打收条这种事,多留心。”
秀芬姐的肺腑之言入了千红的心,她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要去深圳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理发店关门,给你预支五百块工资,我把话告诉你了,你自己安排时间等我回来。”
“这么突然?”千红心里着慌。
“记得上次我让你陪着我去打电话么。那边来了消息,我找到她了,我要去见她。”
秀芬姐脸上重新浮起少女一般的笑容:“今天正好听见你的态度,我能放心了,别太怕段老板,不把她当回事,她就不能拿你怎么办。”
“你什么时候回来?”千红问。
“都说了,说不准,我要是在那边有安排,会给你寄信来。”
“李运和小婷怎么办?”
“他们都要结婚了,李运自己家就是城里,来混日子你还看不明白?管好你自己。”秀芬姐说罢,拿走她怀里的毛巾自己去晾,千红手足无措地跟在他身后,他低头揉着千红的脑袋,声音很温柔,“你那里的房租我交了半年,只管住,不要担心。”
“不是这个,太突然了,现在孙小婷她……我又——”
“你什么时候开始依赖我了?”
“不是——我……”
“离别这个事儿,你习惯就好,这辈子肯定还有很多次。”秀芬姐说,他捏捏千红耳垂挂着他送的耳钉,拿掉了它们,“我收回了,自己努力挣一对耳环。”
段老板的长发散下来还是很柔软的样子,千红俯视女人,心里有些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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