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劝动她,我们就回去。这段时间如果过不了日子,我请段老板把理发店钥匙给你,我楼上有一箱泡面和牛奶,不要等到过期。还有一件事——”
段老板读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叠起信,收在衣兜里,任凭千红大睁眼地等后续也不理会。
“什么事?”千红只好软声哀求段老板开恩拿出信来。
“她希望我变成自己本来的性别,我在尝试变成男人。你瞧,人生来,和人希望的,总不是一回事。前几天请人照了合照随信寄出,不要笑。”
念信的人声音四平八稳,没什么起伏波澜,尽职尽责地读完,拿出照片看了一下,眉头微皱,递给千红,继续:
“他说我坏话,我就不念了,吃东西,过会儿给你拿钥匙。”段老板解开塑料袋,“有没有筷子?”
没有。
听起来,这个“她”并不像千红那么一惊一乍。
“我劝她回到我这里,我们一起过日子,但是她觉得在深圳没有人注意我是男是女,回了县城,人们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于是,她说如果她要回来,我必须穿回男装,否则就不要想。我试着穿了一周,很宽松,但是很不自在,头发重新长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很陌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没有文凭,出来做工只好卖力气,我说我会剪头发,人们觉得我的秃顶不适合这一行。这几天找到了工地打小工,一天一百二十块钱,十分挣钱,但是手指变得很糙,我在劝她回来。”
段老板打开了第二页,千红跟着咽了口唾沫。
“小千红,见字如面。”段老板开始念信。
也没见着字,千红想抢回来,又怕扯碎信纸,只好任由段老板继续下去。
明天该写个牌子,段老板与狗禁止入内。
可人进来了,村里没有把客人打出去的规矩,何况还提了礼物,千红勉强让过,把孙小婷的凳子拖过来,收拾桌面。
门外有人轻声叩门,下午五点半,千红没有提防,大剌剌地开门。
段老板手里提着一兜脱骨鸭掌靠在门边,神情慵懒地递过,右手还提着半袋子小零嘴,仔细一看是辣豆干,一点盐水鹌鹑蛋,沾满辣油的炒田螺,干炸小黄鱼和三瓶啤酒。
秀芬姐的第一封信来了,千红去邮局取了信回去,抱在怀里怕被雨淋湿,跑回去就皱巴巴的。
段老板眼疾手快,捏走那封信,刷刷拆开,把千红的庄重仪式感给拆了个稀碎。
她拖着凳子往外看了看,走廊里听见几家炒菜做饭的声音,热锅烧油刺拉一响,冒出股令人迷醉的油香。她关上门,在门边听段老板念。
“刚到这里,我联系到她,她在这里一家夜总会跳脱衣舞,男人们都很喜欢她。但是夜总会被查封了,因为有人带白面进来。她也没有地方住,我们另外在出租楼里找到房子,有个男人和她同租,分担房租,但是那个男人对她有意思,我感觉出来。我们吵了一个月,把男人撵走了,但生活变得很辛苦。”
“本来一个月前就要写信,但是发生了许多事情,拖到今天。”
段老板捏着纸,预先往下扫了两眼,才不紧不慢地继续:
倒像是来和她吃夜宵。
“走错了。”千红堵在门口。
千红捏着照片,下意识地以为穿裙子的是秀芬姐,其实不是,穿红点连衣裙的是个瘦弱的女人,站在喷泉前面笑得很柔媚,卷发卷刘海,烫得蓬蓬的,旁边站着穿衬衣西裤的男人,高大,发际线后退,鼻梁高挺,没有妆容,干净得让千红想起朱时茂的脸,应该在电影里饰演我方政委。
她心里觉得,秀芬姐这样多好,而且,一个男人叫姐,多不伦不类。
但是秀芬姐的信像泡在叹息中,让人听了很难过。
从袋子里摸出两根牙签,段老板自顾自地开了啤酒推给她,挑着田螺肉往嘴里送,但是肉不够饱满,她吮着辣油扔下空壳,千红还沉在照片中,反复端详细节,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好又郑重地别在小猪旁边。
女人的黑色指甲油掉光了,只剩干净的手指红彤彤地捏起小黄鱼送进嘴里,然后喝一口啤酒,慢条斯理地撕鸭掌,边咀嚼边轻描淡写地看她。
即使喝酒吃肉不洗手,这个女人也不像千红她爸一样,喝大了就开始蛮横,翘起一只脚猥琐起来。
段老板有三分美色就足够让人心旌摇动。
何况她还有七分。
秀芬姐给段老板打了个电话,说是把钥匙送过来,段老板顺道买了零食和千红一起分享。
段老板是这么说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千红端着啤酒给段老板灌回去,但禁不住味道太香,小心地就着段老板递过来的小黄鱼尝了一口。
“好吃。”酥酥脆脆又香香的,也不腻,调料味也没有太重。
“最近瘦了。”段老板端起酒瓶冲她笑,“胸小了,不受欢迎。”
绕来绕去还是干那事,千红撇嘴,但段老板脸色发红,看起来没什么攻击力,千红瞥段老板胸口,领口开得很低,却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生平第一次因为胸前两坨肉而自豪,居然是因为和一个小姐做对比。
真是跟着堕落。
仰头喝酒,段老板慢慢地咀嚼鸭掌。千红觉得身边安静了许多,段老板也没游说她加入堕落的阵营,也没挤兑她,自顾自地和她一起吃东西,她放下戒备,吃着鹌鹑蛋看段老板,那个女人眼帘低垂,像有话要说,但最后给憋回去,变成沉默。
沉默久了,千红爱打听的心就滋长起来:“秀芬姐说,你读过大学。”
“读了一年半。”段老板直起腰,“别打听我。”
“哦。谁稀罕打听你。”千红有点儿难为情,她闲着没事儿打听段老板干什么,段老板能是什么好人?
“你是六里村的。”笃定的语气。
“段老板还知道我们村?”千红略微诧异。
于是女人笑,喂给她一条小黄鱼,抬着全是油的十指,用掌心贴在了千红的眉心。
冰凉的手心。
千红抬眼看,段老板收回手,把十个手指都吮了一遍,才擦擦手:“一会儿过来拿钥匙。”
像秘密的协定。
理发店的钥匙有两把,外头的卷闸和里头的大铁链,千红开门,提着方便面和牛奶,回身锁上门。
天快黑了,突然传出两声嫩嫩的狗叫。
掀开门前的布帘子,孙小婷的拉提在纸箱里不安地挠着垫子,红垫子尿湿了两块。
段老板打着哈欠缺乏耐心,听见狗叫略微顿了顿,走到千红身边,拿走钥匙,低头踢了踢纸箱,拉提呜咽了两声,不敢再叫了。
“耳朵好像给扯坏了。”段老板收起钥匙,躬身抱起狗来,毛茸茸的耳朵下面一坨黏湿的红。
千红也扑上来看,一碰耳朵,拉提就呜咽着瑟缩,蜷在段老板怀里,蹬了她一身泥。
“这儿可没兽医院,去打车,我们进城区。”段老板瞥千红一眼,低头揉揉狗的脚爪,它绵软地嗷呜了一声,等车来,千红气喘吁吁地和她挤进后座,借着灯看拉提。
“方便面不要了?”
方便面和牛奶好像送站的,在后视镜中愈发退后,直至消失。
“说什么呢,拉提让扔出来,孙小婷肯定有事,我明天得去看看。”
“拉提,好名字。”段老板把狗让给她抱,抬着指尖怀着三分嫌弃抖落身上的污泥。
“是lucky。”
“就是名字叫得太贵了,应该就叫大白,听起来好养活。”段老板说。
千红无心和她争辩狗该叫什么名字,段老板闲得无聊,她并不,一直到了兽医院,她又怯了,兽医院也是医院,她没带钱。
索性一咬牙一狠心,做好了再欠债的准备,段老板却没和她计较这几百块钱,兽医把拉提抱走,千红叹了一口气:“我会还你的。我回去写欠条给你。”
“哦,我要十分之一的利息。”
奸商。
千红垂着头不说话,没说认不认这笔账,只觉得不安。
孙小婷的狗若是讨人嫌,主人的面子给砸了个稀碎,那孙小婷本人该是什么境况呢?上次去,看见那未来婆婆也还慈眉善目,是个虔诚人,怎么才过了一个多月,就变成了这样。
紧张如心绞痛,把心扯起,她攥着自己的衣裳,手心沁出薄汗。
“这狗是你儿子?”段老板居高临下地看她,脱掉了被蹭脏的外套搭在臂弯。
天色太晚,兽医院没什么人,千红自觉不该说太多,但关心则乱,她还是把孙小婷的事情吐出来,段老板听罢,轻声说:“这事你管不了。”
“她是我朋友。”
“那你管去吧,管得你一身臊。”段老板低声警告,千红听不进去,烦躁地站起,来回踱步,等拉提脑袋上缠了个小绷带被送到她怀里,她头也不抬地往外走。
走了没两步,她异想天开地把狗搪进段老板怀里:“照顾好它。”
“我扔了。”
“求你了。”
段老板抱着狗上车了,没多说什么,努努嘴让千红坐下。这次千红坐到了前面,阻拦自己看见段老板的脸。
河面波光粼粼,灯影发黄,千红凝视玻璃中自己的倒影,心里不大自在。
下了车,段老板付钱,千红摸遍全身,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好劈手夺过段老板的外套:“谢谢你,我给你洗了,我没钱报答你,等我有钱再说。”
把段老板的外套叠在臂弯,千红匆匆忙忙地冲向李运家,像发生了十万火急的事情一样猛力敲门。
过了好大一会儿,门开了,里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看电视,李运懒洋洋地开门,看见千红,嗤笑一声:“咋半夜敲门,贼进家了?”
转头喊了一声:“小婷,钱千红找你!”
孙小婷依偎在未来婆婆的怀里看电视,略微抬起头,慢慢挪到千红眼前:“咋了?你这么急?跑着来的?进来喝——”
“天也不早了,钱千红你再晚些回去小心碰见流氓。”李运说。
“千红,什么事啊?”孙小婷立即改了口,本来要请千红进去喝杯水,转身,整个人就堵在门口,好像她千红不速之客,来得像个凶兆。
开灯拖凳子,千红庄重地看着信封上的地址,拿圆珠笔记了个条别在名叫段老板的小猪边上,又另外抄在了自己本子的扉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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