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人没法伸冤,活人老冲来闹事,有的来门口静坐,有的来门口烧纸,还派来号称练过一身硬气功又打过鸡血,科学和传统相结合的老师傅来训训这婆娘,后来都跟灰似的烟消云散了,人家高翠萍屹立不倒。
被砸店也不是头一回,上次被砸店还是十多年前了吧,那也是厂区传奇,一小姐提了汽油桶来烧店,给警察拦下来了。但也给烧了半拉,所以一进门就写妙手回春,以前还挂孙思邈,指望祖宗光辉保佑这扇门水火不侵。
这次是给砍了个稀烂,门帘子给撕下来了,玻璃门砸空,没有玻璃只剩门框,妙手回春给撕得只剩个春字,头散着乱七八糟一大堆,从外头看,像是单给这屋子吹了一场龙卷风。
高翠萍又号称计划生育编外主任,从她手底下死的婴儿数不胜数,而且买一送一,堕胎送大人,往她床上躺的女人少有能站着下来的。
据说高翠萍有亲戚是大人物,顶着天,撼动不了,任由高翠萍给计划生育做贡献。
高翠萍在门口骂:“看什么看?看你妈上街耍人去?”
少年挤出人群,人们正在叽叽喳喳地围观,也不知道说了点儿什么,搓开纸牌,莫名其妙搓出个大王掉下来了,他低头捡起来,被人挤得左歪右斜,突然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高翠萍店让砸了。”
这热闹比六分钱赌注的打牌有意思多了,人群呼啦一声涌了过去,少年拢起牌也跟了过去。
高翠萍是厂区有名的医生,据说有双x光眼,孕妇掀开外衣给高翠萍看看肚子,就知道是男是女,所以背地也干检查性别的事儿。
说歹说,白货车上还是把少年扔下了。他耸耸肩,站在等待做工的工人中像棵夏天的杨树,挺拔在一片枯槁的不老松中,嫩得鲜明可见。
实在无聊,工人们就地打牌,少年没有资格参与这些老工人的牌局,还是把自己塞进了人缝儿,看着一个人的牌,混在人群中给出馊主意。
女人显然注意到他,踢他小腿:“这孩子多大了?这会儿不收童工哈,回去吃奶。”
车厢剩下的人都笑了。少年个高腿长,把稚气的尚未凸显棱角的脸埋在腿间:“我不下去,我能干活。”
“城区工地八个,八十一天啊,就要八个——”从南边开来一辆白货车,车厢后,一个女人站定,冲这批货物招呼,一群男人像苍蝇闻见了肉味,挤着往车上跳。
“够了够了——”女人被男人们推了个趔趄——谁都想赶紧找份活干,而且一天八十,待遇优厚,车厢的人远远超过八个,一窝蜂地挤着,任凭女人骂:“岁数大的赶紧下去,就要八个,多了车也不走,别耽误大家事儿,一窝挤上来一毛钱都挣不了,那车边上的,下去,下去——”
天还未亮的候,厂区的工人们就逐渐苏醒了。
“别是背着父母瞎跑出来的。”有人说。
这些工人身上的味儿让他想到老母猪经常出没的垃圾堆。
“什么热闹?”
牌局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有的玩着牌就扔下,不知道什么候给挑拣走了,街上只剩几个二流子和少年,还有一些实在老得搬不动砖,扛不动锄,只抽着一块五一包的纸烟喷出白色的火,一边大声咳嗽一边喊着几万个“他妈的”,把牌摔在地上:“对勾!”
少年终于能摸着牌了,才搓开牌面,红圈一对已经捏在手,突然那边听见人喊着说:“那边有热闹!”
她已经开始踢人了,把车边上的几个看着瘦骨嶙峋的踢下去,目光太过机敏瞧着心眼多的也狠狠推一把,上了车,人就不敢对她说什么,任凭她下饺子似的把人撇进街道那锅黄土中,只能嘟囔两声:“多一个人也压不塌你的车。”
角落的少年努力把胸脯抬高,抹黑了脸显出成熟稳重的气概。
“哎呀,这是什么情况?怪不得神医昨天没来,原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对不起对不起,老板说了,下次再约哈。”
千红砸店,野蛮地宣泄了愤怒,发自内心地眉开眼笑着来气高翠萍。
她自己想不到这么爽快的报复办法,夜半睡不着,提了斧子砸了店,刚爽了五分钟,又心慌意乱地反应过来她怎么就听段老板挑唆,万一被抓起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为了报复段老板咬她,她夜半砸棋牌室门,把段老板喊起来汇报情况。
段老板困得快跌在门上了:“等高翠萍看见了,你就去,这么这么跟她说……”
真爽快。千红说完了,一如既往地嘴快,理智跟得慢,说完了才发现,她明摆着和高翠萍作对,岂不是自己吃瘪?万一高翠萍怒火攻心从腰上拔出刀当场把她解决了,她不是得不偿失?
得与失,她自己算得很清楚,但是段老板比她更清楚,拨着算盘给她说了,人群围观着,高翠萍不敢对千红动手,千红气过人就从另一边走了,走得步伐轻快昂首挺胸,太得意了,没有看到搓着纸牌错愕的钱千。
纸牌又刚巧掉出一张小王,大王小王被捏在手心,揉皱了,钱千冲出人群,悄悄跟在千红后面。
千红浑然不觉,一路小跳着回出租楼,段老板正在棋牌室门口打了盆凉水洗头发,散开发髻刚浸了发梢,千红一蹦三跳快乐地扑过来,像是自带着葫芦娃的欢快背景音乐一样扑来一阵天真烂漫的气息,扑得段老板拢着头发拧掉水,用指尖弹了她一脸水珠。
“她那张脸,就像喝了二斤马尿又吐不出来,太痛快了。”
如果能手刃神医而不受牢狱之灾,想必千红会更高兴。
“那我说实话。”段老板用干毛巾拢着发梢,心不在焉地瞥她一眼,低头说,“今天你会被她羞辱。”
“啊?”
从快乐的顶峰一下子跌到大,千红给摔得闪了腰。明明挺快乐的呀,按照昨天段老板所说,接下来高翠萍不是要低头吗?她应该是耀武扬威的喽啰,扑上去踢她两脚才对,怎么要受羞辱了?
段老板也要受羞辱了么?
为了讨回公道一块儿受辱,尽管不知如何至此,但千红心做准备,握了握拳表示能接受。
“没事。”千红说。
“真没事?”段老板瞥她。
“只要能讨回公道,就是屎我也吃。”口不择言。
“别了,味儿大。”段老板轻轻笑她,把干毛巾撇在她怀,低头把头发浸在盆。
千红探手一摸:“凉水呀,你当脑袋是冰镇西瓜?等会儿。”把干毛巾压在段老板额上,抬手拢起,让段老板湿淋淋地等着她,冲回自己屋,捧着暖水瓶回来,搅了一会儿才变成温的。
“人说头发金贵,不能太热,不然烫鸡毛似的头发要掉光了,太冷了也不行,脑袋冻上了要变傻子。”千红有意无意地埋汰段老板,把段老板的洗发水挤在手臂上黄豆大一点,闻了闻,是段老板平的香气。
暖水瓶在脚边站着,她没有凳子,只坐台阶,两脚一晃一晃等着段老板带她去上班。
今天看见了公道的一点眉目,公道就是一报还一报,她心想。
就是给那店全烧了都赔不来孙小婷的性命,但只要能给她看到现世报,心就舒服一点。
段老板做她的后台还挺牢靠的,她打砸那么明显,吴浩今天来也只是喝了杯茶抽了两根烟,看见千红夸赞她辫子梳得就走了。
她心底不舒服,但因着自己受到了优越对待,就忘了这阵不舒服。
她的后台飘忽不定,但总体来说还挺靠谱,比如料事如神这一项。
砸了人家的店,人家还要请你吃饭,这事放以前村来说,大家肯定觉着这人是个冤大头。
高翠萍显然不是冤大头,来的候提了礼物,盛情邀请段老板和千红一块儿下馆子吃饭,在城的酒店,说是要赔礼道歉。
“我再问一遍,你准备了吗?”上车前,段老板点了一支烟,犹豫一下又拧灭了,吐出一口浊气。
指的是什么?千红尚未反应过来,但她脑子不笨,迟疑几秒就意识到是早上,段老板对她说,她今天要受羞辱的事情。
大家一起赴死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千红点点头:“准备了,我不怕。”
“莽撞。”
不知道为什么,段老板责备她,矮下身子上了车,别过眼,任凭千红怎么问莽撞二字何解都不说话,眼皮沉沉耷拉下去似乎在睡觉,千红自讨没趣,只自己抠手指。
高翠萍在酒店门口就等着她们了。
如果不说那是高翠萍,谁会想到厂区有名的神医穿得像个农村妇女,连千红妈髦都比不上——至少千红妈还抹个头油戴个花,高翠萍就像个刚进城的傻农妇,提了个黑色塑料袋,穿着六块钱一双的白布鞋,露出头被勾断丝的肉色丝袜。
“段老板给我这个面子我可真高兴。”高翠萍像见了几十年没见的姐妹,扑过来握着段老板的手,把手的塑料袋往她手一塞,“别嫌寒碜,人参,松茸,鱼翅,东西!”
千红忍不住瞥了一眼,没看出内中乾坤。
段老板笑着接了:“这几天听说你忙,我本来是听见有一家私厨馆子,正经的扬州菜,不容易订了一桌,你忙得没顾得上来,下回一定要一块儿去。”
两人相拥着进酒店,在包厢落座。等菜的候,高翠萍眼神一转,到了千红身上:“这女孩性子倔,收到你这怕是不管吧?”
“确实是。”段老板说。
千红不知道该不该插嘴,瞥段老板,想从段老板眼神接通点儿智慧的信号,没想到没接通,段老板正张望着门口,西湖醋鱼上来了,拿起筷子就吃,给千红留了个后脑勺。
高翠萍笑着给千红夹了块鱼肚子的肉:“段老板人怎么样?听说呀,段老板对下属可了,逢年过节还把小姑娘们载回家过年呢。”
“挺的。”千红顿了一下没见段老板准备说话,才接了话。
段老板肩头动了动,仿佛是个信号。
“我是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快别笑话我了,这鱼味儿涩,尝起来不新鲜,你自己吃一口?”
高翠萍捏了一筷子放在嘴:“是有点儿涩,这酒店也是的,不新鲜的鱼敢拿来伺候段老板,到底是这城人眼皮子薄,不知道厂区的情势,真是看得浅。”
千红听着不对味,段老板拿筷子夹鸡丁,咀嚼几口:“鸡丁做得,县城的厨子也有点儿底子,我上回去市,宫保鸡丁像炒了盘鞋底子,这个肉嫩,吃。”
“县城才几个菜,等段老板到市,我请你到我大侄子家,他这会儿刚有个项目,有个老板家有个私厨,做得一手正经宫廷菜,到候你吃这鸡丁就像吃橡皮。”
“那就等高大夫来喊我了,为了你这顿我愿意十天不吃饭。”
菜渐渐上齐了,又聊了些菜和别的,千红听得云雾,恍惚感觉觥筹交错间刀光剑影几个回合,段老板似乎落败,气势输了三成。
“姐姐也早就想跟你交这个朋友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是不是,今天一聊才发现段老板是有大智慧,有底子,深邃,上过大学就是不一样。”高翠萍给段老板倒酒,嘴夸起来,“就是这个事姐得说你,你年轻,不知道深浅,我那店值几个钱?你砸了就砸了,要是高兴,姐给你砸着玩,咱们谁和谁?”
千红抿了一口豆腐。
“你看姐不爽,来这儿,你扇姐巴掌,姐一个字也不说,姐妹之间还能没个误会?”高翠萍笑呵呵地抬起酒杯,“咱们一笑泯恩仇,今天这事儿就过去了哈。走一个。”
举杯一饮而尽。
“就是咱们的事儿,都过去了,改天来市,姐给你当东道主,姐姐照顾你生意——”
“再上个鸭子。”段老板给高翠萍倒酒,面对满桌没吃的菜又喊了一句,转脸对高翠萍说,“话也说开了,姐,我也直说了,我对你那点成见还能再来十年?我也不年轻了,早就看开了,就是这丫头的事儿,我年轻,不知道分寸,听了她胡说八道,坏了规矩,妹妹给你赔礼,自罚三杯。”
“听人说你可拿她当亲妹妹似的,天天带在屁股后面。”高翠萍似笑非笑,“就是村姑娘爱嚼舌头,她胡说,我也不和她一般见识。”
“什么亲妹妹——”段老板似乎有意撇开千红,突然嗨一声笑了,仿佛浑不在意,“这么个吧,姐,店是她砸的,人在这儿你牵走,就当牲口使,也出出气,正也圆了件遗憾,就是你折腾她,死了这儿,王法也管不到咱俩头上。”
千红脊背一凉。
段老板卖她?
高翠萍这才笑着拿起酒杯:“姐是什么人?心宽得很,不计较这个,就是让她当众说了两句,你懂得,面子下不来。这样,让她给我磕三个响头,你的人还归你,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去,没听见我姐说什么?”段老板泼了一杯酒,“跪下。”
千红望着段老板,段老板冷冷握着空酒杯,把她的准备钉了个粉碎。
她没想到羞辱是从段老板这来的,段老板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个吐一口痰擦在鞋底,那个提着编织袋出外打工。有一条街上站满等活的工人,像商品陈列,高矮胖瘦玲琅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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